上面说过,有一次,孔子听了当时著名的乐师师挚的演奏,兴奋地击节赞赏道:“洋洋乎盈耳!”这种“洋洋乎盈耳”的美妙乐曲,竟然使孔子陶醉以致“三月不知肉味”。《诗经》三百篇的确是歌的渊薮,几乎篇篇都合乐,首首皆入谱,特别是经过孔子自卫返鲁后的整理、加工,就更合于《韶》、《武》、《雅》、《颂》之音了。我们现在无从见到古代的乐谱,只能从《诗经》现存的外部体式以及它内在自然流转的音韵,例如它整齐而有变化的句式,它的重章叠句以及大量双声叠韵的运用,去体会它天籁般的音乐之美。
《诗经》的句式,以四言为主。据今人统计,整部《诗经》共计七千二百八十四句,其中四言句六千六百六十七个,占全书的百分之九十二,非四言句只占百分之八。我们知道,原始诗歌是以两字一拍为基本样式的,如《吴越春秋》所记《弹歌》中的“断竹,续竹,飞土、逐宍”,《礼记·郊特牲》所记载相传为伊耆氏时代的《蜡辞》:“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诗经》继承了原始诗歌这种两字一拍的形式,又加以发展,它的四言两拍的句式,适合当时的社会生活和语言发展的需要,是一种生动活泼、富有表现力的句式。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南·关雎》)
仓庚于飞,熠燿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豳风·东山》)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邶风·二子乘舟》)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邶风·柏舟》)
这些诗句,基本上节奏都很鲜明,两字一顿,朗朗上口,后来的四言诗,多直接接受了《诗经》这种句式的影响。
除了大量运用四言诗句外,《诗经》还根据内容和表达思想感情的需要,设置了一字到九字长短不齐的句式,当然,古代没有标点符号,《诗经》的文字又属古老,今天句读起来难免不统一,但是,如果一个字是一个单音节词,又能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中表达一个比较完整的意思,我们是可以把它划为一个句子的。同样,我们也能根据一个句子所表达的意思,找出五言、六言、七言以至八言、九言……句,清朝的顾炎武就从《郑风·缁衣》中找出二字句,晋朝挚虞和明朝的郝经都从《诗经》中找出九言句。下面我们看看这些例句:一字句:“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郑风·缁衣》)
二字句:“鱼丽于罶,鲿鲨。”(《小雅·鱼丽》)
三字句:“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召南·江有汜》)
五字句:“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召南·行露》)
六字句:“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邶风·七月》)
七字句:“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小雅·鹿鸣》)
八字句:“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貆兮?”(《魏风·伐檀》)
九字句:“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周颂·昊天有成命》)
孔颖达《毛诗正义》对《诗经》运用各种句式的现象,做了这样的概括:“《诗经》句字之数,四言为多,唯以二、三、七、八者,将由言以申情,唯变所适,播之乐器,俱得成文故也。”这就是说,《诗经》句子字数的多少,主要是由情感决定的,同时也要使它适合于乐器的演奏,使之具有一定的音乐性。这有点类似后代的词,为了抒情和配乐的需要,而产生了参差错落的句式。
这些长短不齐的诗句,同样具有一定的音节单位,节奏感很强烈,如以五字句为例:“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这是以二、三为节奏;“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这是以三、二为节奏;“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这是以一、四为节奏,也可以说是一、二、二为节奏。
《诗经》里的五言诗开启了后世五言诗的先河,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就提到“《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注意到《诗经》中的五言句对后来的五言诗的影响,特别是以二、三为节奏的五言诗句,更为后世所学习。以离《诗经》时代较近的《古诗十九首》来说,其“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基本上都是以二、三为节奏的五言句式。
七言句中的“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这是以三、四为节奏;“如彼筑室于道谋”、“学有辑熙于光明”——这是以二、五为节奏。
较长的如八言句,虽然全部《诗经》中只有五个,但也注意到了音节的长短、急缓、如“胡瞻尔庭有悬特兮”,“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便是以四、四为节奏的。
当讨论到《诗经》有无九字句式时,颜延之说了一句话:“《诗》体本无九言者,将由声度阐缓,不协金石,仲冶之言未可据也。”
(挚虞《文章流别论》以为《大雅·泂酌》一诗有九言句)《诗经》有无九言句,是另一个问题,颜延之的话证明了《诗经》每句字数的多少确实要根据音乐的情况。
《诗经》中绝大部分诗是以整齐划一的四言诗句组合而成的,这就如闻一多先生所要求的,诗需具有“建筑之美”,如我们一再叹赏不已的《秦风·蒹葭》、《周南·关雎》等。但《诗经》中也有一些诗却打破了这种四言的格式,而以参差变化的杂言诗句组合而成。如《邶风·式微》:
【原文】【今译】
式微,天黑了,
式微,天黑了,
胡不归?天黑为什么不回家?
微君之故,要不是因了你的缘故,
胡为乎中露?我为什么餐风宿露?
式微,天黑了,
式微,天黑了,
胡不归?天黑为什么不回家?
微君之躬,若不是要把你照顾,
胡为乎泥中!我为什么还走泥路?
这首诗的句型结构为二、二、三、四、五。全诗只有两章,除了个别的字词外,几乎没有变动,用同一的曲调反复咏唱这些句子,情感的抒发比较自由、节奏感强,表现了人们愤怒斥责的口吻。《召南·江有汜》也是这样的杂言体诗:
【原文】【今译】
江有汜,大河滔滔小河流,
之子归,你把新人娶到手,
不我以。忍心将我丢脑后。
不我以,忍心将我丢脑后,
其后也悔!看你懊悔在后头。
江有渚,江水悠悠绕小洲,
之子归,你去娶妻使我愁,
不我与。说离就离抬腿走。
不我与,说离就离抬腿走,
其后也处!你必后悔再回头!
江有沱,大河有水小河淌,
之子归,你去娶亲喜洋洋。
不我过!狠心将我扔一旁。
不我过,狠心将我扔一旁,
其啸也歌!放声把那悲歌唱。
这首诗的格式是三章,每章皆三、三、三、三、四。《唐风·无衣》:
【原文】【今译】
岂曰无衣七兮,难道我没有七章衣?
不如子之衣,只是不如你所穿,
安且吉兮!舒适而吉利!
岂曰无衣六兮,难道我没有六章衣?
不如子之衣,只是不如你所穿,
安且燠兮!舒适且温暖!
此诗共两章,每章皆由六、五、四字句组成。由此可见,《诗经》中的杂言体,并不是随意创设,而是有一定的格律可循,其目的除依意旨需要外,也是为了合乐咏唱,表现了民歌自由活泼的特色。
《诗经》各篇的章数不一,有的每首八章,有的只有一章。各诗句数有别,最多的达二十二句,最少的只有两句,但是它们都能配乐咏唱。在句式的错综变化中,呈现着整齐有序;在音节的舒缓迫促中,又流动着圆润柔美的音韵。
《诗经》既然都是乐歌,就存在着不同的曲式,每首歌的曲式和它的章数、句数有着密切的关系。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指出,《诗经》的风诗和雅诗共有十种曲式,这表明《诗经》的乐歌曲式是规格齐全、变化多样的。这里我们介绍常见的几种曲式:
一、多次重复一种曲调,也就是重章叠唱。所谓重章,即全篇各章的结构和语言基本相同。这种乐歌曲式的主要特点是重叠复沓,造成一唱三叹、回旋反复、声情摇曳的效果。这是《诗经》中最常见的形式。如《召南·摽有梅》:
【原文】【今译】
摽有梅,梅子开始坠落,
其实七兮。树上的果实还有七成。
求我庶士,有心娶我的小伙子啊,
迨其吉兮。莫要误过好时辰。
摽有梅,梅子纷纷落地,
其实三兮。树上的果实还有三成。
求我庶士,有心娶我的小伙子啊,
迨其今兮。到今天可别再等。
摽有梅,梅子全都落光,
顷筐塈之。得用竹筐来装。
求我庶士,有心娶我的小伙子啊,
迨其谓之。请你快把口来张!
这首歌表达的是一个女子热切盼望心上人来求婚,担心盛年不再,青春消逝的心情。全诗三章,反复咏唱,抒情效果强烈,充分表现了女子的渴盼之情。又如《郑风·遵大路》:
【原文】【今译】
遵大路兮,沿着大路走啊,
掺执子之袪兮。拉住你的衣袖口。
无我恶兮,不要嫌弃我啊,
不寁故也。急忙扔掉旧配偶。
遵大路兮,沿着大路走啊,
掺执子之手兮,紧紧拉住你的手。
无我兮,不要嫌我丑啊,
不寁好也。急忙去把新人找。
这首诗的女主人公是一个不幸的弃妇。她在大路旁拉着丈夫的袖子,拉着丈夫的手,苦苦地叫唤、苦苦地哀求,希望丈夫记着旧情,不要嫌弃她年老貌丑。诗只有两章,因为重复了同样的曲调,使那哀婉、凄凉的旋律久久盘绕在人的耳际。
《周南·芣苢》共三章,每章四句,因为重章叠唱,使这首普通的劳动者之歌,成为极为优美悦耳又富有生活气息的田园乐曲: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这种乐音,正是方玉润《诗经原始》所说的“自鸣天籁,一片好音,尤足令人低回无限”。现在的某些山区、乡村,还保留有这种群歌互答的遗风,这山唱罢那山和,清爽的歌声依傍在青山白云之间,叫人顿生欣羡之情。
二、各自重复的两种曲调,联接起来,组成一首乐歌。如《郑风·丰》:
【原文】【今译】
子之丰兮,你的容貌多么俊朗,
俟我乎巷兮,等我等在大门旁,
悔予不送兮!我后悔没有当你的新娘。
子之昌兮,你的身体多么健康,
俟我乎堂兮,等我等在大厅堂,
悔予不将兮。我后悔没有把你当新郎。
衣锦褧衣,披上那彩色的罩衣,
裳锦褧裳。穿上那漂亮的长裳。
叔兮伯兮,好弟弟啊好哥哥,
驾予与行。驾车带我去当新娘。
裳锦褧裳,穿上漂亮的长裳,
衣锦褧衣。披上彩色的罩衣。
叔兮伯兮,好哥哥啊好弟弟,
驾予与归。驾车带我去参加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