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威尔山的最高坡上,有一处类似三层台阶的结构。我坐在最下面一层,等待着头顶上即将发生的变化。这个变化需要夜晚和月亮共同完成,其中一半的需求这会儿已经满足了。
西边和东北方都有云。我对那些云很不放心。如果它们聚拢在一起挡住全部月光的话,提尔—纳·诺格斯就会消失,复归于虚无。所以,明智的做法是随时在地面上安排一个人作后援,一旦城市消失,他可以立刻用牌将你传送到安全地带。
不过现在,头顶上方的天空清澈明朗,夜空中洒满熟悉的星星。等月亮升起,月光照耀在我现在休息的这块石头上,通向天空的阶梯就会出现,一直向上,延伸到不可思议的高度,通往提尔—纳·诺格斯,漂浮在夜空中的安珀的影子。
我感到疲倦不堪。太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如果现在能停下来歇歇该多好呀。喘口气,脱掉靴子,按摩脚趾头,向后倚着让脑袋休息一下,即使只是靠在石头上,对我来说都是十足的奢侈,是纯粹的生理快感。我扯下斗篷盖在身前,抵挡逐渐猛烈起来的寒风。一个热水澡,一顿丰盛的饭菜,一张舒适的床,有这些就太棒了。但现在,这些享受简直就是在做梦,是纯粹的幻想。像现在这样歇着,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幸福了,让我的思维变得缓慢下来,漂移不定,我就像一个观众一样,回首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这么多事……但是现在,至少,我的一些疑问有了答案。当然不是全部,但这一刻,已经足够稍减我内心的疑惑……现在,我对自己不在安珀期间发生的情况有了一些了解;对于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有了更好的理解;对于将要发生的某些状况,以及我必须要做的,有所认识……不知为何,我感觉我知道的情报实际比自己意识到的还要多,我已经掌握了一些碎片,可以拼全我面前这张不断扩大的拼图——只要我能正确地摇晃它们,弹一弹,转一转。最近这些事件发展的速度太快了,尤其是今天,不允许我有一刻安静的思索。而现在,这些片段似乎呈现出不同寻常的意义……
但我走神了,肩膀上方似乎有一点点动静。这是高空投下的亮光的效果。我转身站起,凝视着地平线。在海面上,月亮将要升起的方向,先出现了一抹微光。就在我凝神观看的当儿,一轮弧形的光猛地跃入眼帘。云层朝那边移动,但距离不到,还不足以坏事。我抬头瞥了一眼,头顶上还没有出现镜像。我抽出扑克牌洗了一遍,挑出本尼迪克特那张。
这张牌毫无生气。联系尚未建立。我振作起精神,专注地凝视着。就在这时,月亮浮出海面,在海面的波涛之上投射下一道光影。头顶的空中出现了淡淡的影子,淡极了,似有若无。只见月光渐渐明亮,一点微光飞快地勾勒着空中的淡影。岩石上面也呈现出最初的线条,蜘网一般纤细微弱。我凝视本尼迪克特的牌,开始接触他……
他冰冷的图像有了生命。我看见他在试炼阵室内,就站在试炼阵中央,左脚旁是一盏点亮的提灯。他感应到了我的存在。
“科温,到时候了吗?”他问。
“还没有。”我告诉他,“月亮正在升起。城市刚开始露出轮廓。还需要一点时间。我想先确认一下,看你准备好没有。”
“我准备好了。”他说。
“你能赶回来实在太好了。你那边有什么有趣的情况吗?”
“是加尼隆把我叫回来的。”他说,“他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立刻找到我。他的计划看来很不错,所以我赶过来了。说到混沌王庭,是的,我觉得我有所发现——”
“稍等。”我打断他的话。
月亮光华凝出的形体更加清晰可辨了。头顶的天空之城已经展露出轮廓。现在可以看清天梯了,但有些地方的颜色依然很淡。我急不可待地向前伸手摸索着……
冰凉、柔软。我碰到了天梯的第四级台阶。在我的推动下,它似乎稍微有些变形。
“差不多好了。”我告诉本尼迪克特说,“我正准备试验一下台阶。你做好准备。”
他点头。
我登上石头台阶,一级,两级,三级。然后,我抬起脚,放在第四层台阶上,从这一层开始,台阶纯由幻影组成。它轻轻托住我的重量。我不敢立刻抬起另一只脚,只能耐心等待,凝视着月亮。我呼吸着清爽的空气,月光逐渐明亮起来,倒映在水中的那道月光变宽了。我抬头看了一眼,看见提尔—纳·诺格斯的透明质感在渐渐消失。它背后的星光暗淡了许多。与此同时,我脚下的台阶变得更加稳固,已经完全不再有颤动感。我觉得它可以承担我的体重。我的目光沿着它向上延伸的方向望去,漫长、完整的一级级阶梯,这里是半透明的,那里是完全透明的,微微发光,一直向上,通到漂浮在海面上的寂静城市。我抬起另一只脚,站在第四层台阶上。只要我愿意,再往上多走几级台阶,天梯就会像自动扶梯一样,将我送进那个梦想可以化为现实的地方,送进那座充满幽魂与晦涩预兆的城池。在那座月光照耀的城市里,模糊不明的欲望将凝结成型,那里有扭曲的时间,有苍白的美丽。我退下台阶,瞧一眼月亮。现在它已经稳稳悬挂在这个世界海与天之间湿润的交界处。我凝视着本尼迪克特的牌,它也沐浴在银色的光芒中。
“阶梯已经稳固,月亮升起来了。”我说。
“很好,我出发了。”
我注视着站在试炼阵中心的他。他左手举起提灯,有那么一会儿,他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瞬间后,他消失了,试炼阵也随之消失。再下一瞬间,他站在一个相似的房间里,不过这次是站在试炼阵之外,靠近它的起点。他高高举起提灯,环顾整间房间。只有他一个人。
他转身,走到墙边,把灯靠墙放下。他在灯下的影子一直延伸到试炼阵那边。影子不断变化着形状。本尼迪克特转过身,回到他最初的位置。
我注意到,和安珀试炼阵相比,这个试炼阵闪烁着苍白的光——银白色的光,不是我所熟悉的蓝色光芒。它的外形结构与安珀的试炼阵相同,但幻影城的透视让人捉摸不定。这个试炼阵是扭曲变形的,时而狭长,时而扩宽,它的表面似乎一直在流动变幻着,毫无规律可言。我仿佛正通过一个不规则的透镜观察着这一切,而不是通过本尼迪克特的牌面。
我从阶梯上退下来,回到最低的一层台阶上。我继续观察着。
本尼迪克特的手松开他握住的剑,剑还在鞘中。
“你知道血流到试炼阵上可能导致的结果吗?”我问他。
“知道,加尼隆告诉我了。”
“你曾经怀疑过他的所作所为吗?”
“我向来不信任布兰德。”他告诉我说。
“你在混沌王庭的冒险怎么样?你都发现了些什么?”
“等会儿说,科温。他现在随时可能出现。”
“我希望不会出现幻象分散你的注意力。”我回想起自己上次的提尔—纳·诺格斯之行,还有当时他所扮演的角色。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
“只有当一个人心神不集中时,影子才会具备力量。而我的注意力,今晚全部留给一件事情。”
他转身环绕了一圈,仔细检查房间里的每个部分,完成后就停了下来。
“他会不会估计到你的出现?”我说。
“也许。这无关紧要。”
我点点头。如果布兰德没有出现,我们能赢得多一天时间,可以安排卫兵守卫安珀之外的其他试炼阵,还可以借助菲奥娜的力量找到布兰德。找到之后,我们就可以主动出击。她和布雷斯以前曾经阻止过他一次,她现在单枪匹马可以做到吗?或者我们应该先找到布雷斯,说服他来帮助我们?布兰德找到布雷斯了吗?布兰德到底想干什么?如果单纯是想夺取王位,这种野心我倒是还可以理解。可是……还是别多想了,这人是个疯子。太糟糕了,但这是事实。是遗传造成的?还是外界因素影响的?我嘲弄地想,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疯狂。我们拼命夺取,苦苦争斗,只为了比别人多得到一点点,多超过别人一点点。坦白说,这本身就是疯狂的一种表现形式。他只不过把这种疯狂的势头发挥到了最大限度。就是这么回事。他像一幅扭曲变形的讽刺漫画,描绘出了我们所有人的这种癫狂状态。从这个意义来说,我们中的谁最终会成为背叛者,真的很重要吗?
是的,很重要。成为这个角色的人是他。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疯了,他已经走得太远了。他做出了艾里克、朱里安,还有我永远不会做的事情。布雷斯和菲奥娜最后也从他逐渐扩大的阴谋里退了出来。杰拉德和本尼迪克特比我们其他人要高一个级别——无论是道德感,还是成熟程度,都比我们更优秀。因为他们都没有加入这场权力游戏。兰登变了,他在最近几年内变了很多。独角兽的孩子们,随着年龄增长,是不是都会变得成熟起来?这种转变慢慢出现在我们其他所有人身上,但不知何故唯独漏掉了布兰德?或者,正因于布兰德的行为,我们其他人才会出现这种成熟的转变?和许多疑问一样,这类问题的好处就在于提出问题,而不是回答问题。我们其实与布兰德非常相似,想到这一点,我感到一阵恐惧。再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了。不过,是的,最终谁成为背叛者的确很重要。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毕竟是开始行动、背叛安珀的那个人。
月亮升得更高了,它的影像叠加在我所凝视的试炼阵厅内的景象上。云层继续移动,在月亮附近翻涌。我想提醒本尼迪克特注意,但现在不能让他分心。在我头顶上方,提尔—纳·诺格斯如同一艘超自然的神秘方舟,漂浮在夜晚的大海之上……
布兰德突然出现了。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格雷斯万迪尔的剑柄,尽管内心一部分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他隔着试炼阵站在本尼迪克特对面,在高空中的这个黑暗房间里突然现身。
我的手放了下来。本尼迪克特当即察觉到有人闯入。他转身面对着他,没有碰手里拿着的武器,只是目光越过试炼阵,凝视着我们的兄弟。
一开始,我最担心的就是布兰德会想方设法直接出现在本尼迪克特背后,从后面刺中他。不过换作我,我绝对不会那么做,因为即使在濒死之际,本尼迪克特的条件反射依然足以让他消灭攻击者。显然,布兰德还没疯到那种地步。
布兰德笑了。
“本尼迪克特。”他说,“有趣……是你……在这儿。”
仲裁石悬挂在他胸前,闪烁着炽热的红色光芒。
“布兰德,”本尼迪克特冷静地说,“别试。”
布兰德还是保持笑容,解开佩剑的腰带,把武器丢到地板上。剑落地的回声消失后,他才开口:“我不是白痴,本尼迪克特。可以用剑与你比武的人,恐怕到现在还没有出生呢。”
“我并不需要剑,布兰德。”
布兰德开始沿着试炼阵的边缘,慢慢走过来。
“可你还是佩着剑,你原本可以成为国王,却只想做个保护王位的仆人。”
“如果把我的野心开列成一张清单,成为国王的心愿在单子上的排位非常低。”
“没错。”他停了下来,距离试炼阵很近,“忠诚,谦让。你一点没变。可怜的爸爸把你训练得太好了。你本可以得到更多。”
“我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一切。”本尼迪克特说。
“被他轻而易举地遏制下去,剥夺了继承权。”
“你不可能聊着天就从我身边经过,布兰德。不要逼我伤害你。”
布兰德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又开始慢慢往前移动。他到底想干什么?我猜不出他的阴谋。
“你知道,有些事,其他人做不到,我却能做到。”布兰德说,“如果有什么你想得到、但又觉得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现在你有机会说出来,我会让你知道你错得多么离谱。我学到了很多你根本想象不到的东西。”
本尼迪克特露出他那难得一见的笑容。
“你选择了错误的说服方法。”他说,“如果我想要什么,只需要走过去就行。”
“穿行影子!”布兰德不屑地哼了一声,再次停下脚步,“家里其他任何人都可以抓住他们想要的幻影!可我说的是真实!安珀!力量!混沌!不是白日梦造就的实体!不是屈居第二的抉择!”
“如果我想得到什么我现在还没拥有的东西,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只是不想去做而已。”
布兰德哈哈大笑,又开始向前走。他已经绕着试炼阵的外围走了四分之一的距离。宝石发出更加绚目的光芒。他的声音嗡嗡地回荡在房间里。
“你是个白痴,心甘情愿为自己套上枷锁!不过,假如没有什么东西是你想拥有的,权力对你来说也没有吸引力,那么知识呢?我学会了托尔金留下的全部知识。而且我继续探索,付出了黑暗的代价,掌握了这个宇宙运行的秘密。你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得到这些知识。”
“那样做会有代价的,”本尼迪克特说,“而且是我无法支付的代价。”
布兰德摇摇头,甩了一下头发。一小片云从月亮下面穿过,试炼阵的幻影摇晃了一阵。提尔—纳·诺格斯微微模糊了片刻,然后又恢复到正常的聚焦度。
“你是当真的,你真是当真的。”布兰德说,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周围景色消退的那一瞬间,“我不会再试探你了。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得先试试。”他又停下来,凝视着他,“你实在是个好人,不该为安珀的琐事赔上自己的一切,保护最终必然崩溃的事物。我就要赢了,本尼迪克特。我要抹掉安珀,建立一个全新的安珀。我要抹掉旧的试炼阵,创造一个属于我自己的。你可以和我一起干。我想让你在我身旁辅佐我。我要建立起一个完美的世界,这个世界将拥有更加直接往来于影子间的通道。我要将安珀与混沌王庭合二为一。我要扩展它的疆域,直接穿越所有影子。你可以统御我们的军队,那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军事力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