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田野,才是真正见到了秋天。阳光暖融融的,天空好像刚洗过脸,是一片纯净的蓝。空气也像是过滤了,见不着飞扬的尘土和雾气,视线无遮无拦,一切尽收眼底。枫树的叶子红了,梧桐的叶子黄了,山野上是一层斑驳的色彩。这是个暖秋,山岭上的映山红竟然开花了,一树一树的灿烂,很是惹眼。不过,在泥儿崽眼里,这些都比不上秋天的田野,那广袤的金黄。稻子哈着腰,一脸调皮的微笑。鸟雀是一群捉迷藏的孩子,你走过去了,它们蓬的飞起来,忽闪几下翅膀,眨眼又落入了远处的稻丛。你还想细看,它们却全然不见了踪影。这一群调皮崽。
鸭子们仿佛受了感染,嘎嘎欢叫着,扑闪着翅膀,半飞半跑直往稻田里冲。金黄的稻子是要命的诱惑,它们似乎馋急了,饿坏了,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斯文。泥儿崽看不惯它们的疯样子,紧走几步,挥动竹篙将它们挡住了。嘎嘎声乱哄哄的,像是在抗议。他不理它们,顺着道路将它们往前赶。他不能让它们偷吃别人家的稻子。嘞嘞说过,偷吃了稻子鸭子就不干净了,生下的蛋也是不干净的蛋,人如果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也像鸭子一样不干净了,就会生病,就会闹肚子。嘞嘞的话泥儿崽听不太懂,可他相信,她不会骗他,她从来就没有骗过他。他不能让买蛋的人闹肚子,也不想让自家的鸭子变成不干净的东西。
泥儿崽将鸭子赶到了路边的一口水塘里,水不多,但也够鸭子们洗个澡了。趁着鸭子们耍水的空隙,他挑选了一条道路,可以避开那些尚未收割的稻田,虽然要走些弯路,但鸭子们不再有偷嘴的机会了。他靠近了水塘,嚏嚏,嚏嚏,刚唤了两声,鸭子们以为撒食了,飞着跳着扑了过来,结果什么也不见,鸭子们有些失望,嘎嘎闹着又要散开。他却不由着它们胡闹了,挥一把竹篙,将鸭子们赶上了岸。
他选定的路线是顺着村子左边的小路走一截,不到二百米,那里有块收割了的稻田,面积不大,但足够鸭子们闹腾一些时间。稻田的右侧是另块稻田,有人正在收割,打谷机轰隆隆响着。再往右就是泥儿崽的目的地,空荡荡的一大片,收获过后的田野。
半个小时后,泥儿崽赶着鸭子,从一个刚收割出来的缺口穿过了那块间隔的稻田。他和鸭子们真正抵达了田野的心脏。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这么广袤的天地,无论鸭子们怎么撒欢,都不会影响到附近的稻子了。鸭子们像是饿疯了,刚才还嘎嘎叫个不停,现在却没闲工夫了,见了地上的谷物,一只一只锁了嗓子,犁似的直往前拱。拱几口,竖起脖子抖几抖,谷物还在脖子里,嘴甲又往前拱了。瞅着它们急哄哄的样子,他有些心痛了。慢点吃,别噎着了,有的是吃食呢。他的声音里有了嘞嘞的柔软,平常泥儿崽吃得急了,她就会这么说,有时还用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想起嘞嘞,他心里有了莫名的伤感,他是嘞嘞的孩子,鸭子就是泥儿崽的孩子了。
可泥儿崽的这些孩子根本不听他的,照样猴急猴急的,疯抢着,生怕慢了半拍吃食就进了别人的肚子。没法子,只能由着它们,他摇摇头,笑了笑,将竹篙插到靠近稻子的那一边。竹篙立在那里,鸭子们就不会冒然往那边跑了。
泥儿崽该干他自己的活计了。他穿过鸭阵,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他必须抢在鸭子到来之前将成穗的谷物拾起来,那些散落的谷粒已经够鸭子们饱食了。如果鸭子不吃,老鼠或者鸟雀也会抢了去。鸟雀们吃了并不可惜,若是进了老鼠们的嘴巴,那就养鼠为患了。收获的人总是粗心的,也许是因为丰收了,丢弃一穗两穗谷物算不了什么。泥儿崽手上很快有了一大把谷穗,拾一穗就用剪刀将穗头剪下来,满了一手,就捡根稻草束紧了,放进袋子里,齐齐整整的,回到家脱粒就方便了,一揉一搓,谷子就掉了。拣去穗屑,就是干干净净的稻谷了。
拾了两手,再回头瞧瞧鸭子们,总有一两只不安分的家伙,喜欢往稻丛那边磨蹭。一旦发现了越轨者,泥儿崽就得惩罚它,跑过去擒住它,拎着它的脖子,将它扔回鸭群。鸭群里嘎嘎叫了几声,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也有一些聪明的家伙,它们似乎瞅破了泥儿崽的阴谋,闷声不响蹿到了他的前面 ,同他争抢成串的谷穗。但他不会让它们的阴谋得逞,紧走几步,又挡在了它们的前面。如此反复。他不得不转过身,嘘嘘几声,想将它们赶回去。那些家伙却一点惧意也没有,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扬起脖子,嘎嘎叫着,向泥儿崽强烈抗议。到最后,他只有妥协,撤出了脚下的这块稻田。鸭子们得了便宜,又嘎嘎叫开了,像是在庆祝它们的胜利。
但泥儿崽是不会同鸭子们计较的。
这是梯田,落差并不大,田坎不过膝头高。泥儿崽走了没几步,就有鸭子粘着他的脚后跟追了上来。到后面,他和它们走在了一块,想甩也甩不了。他也成了一只觅食的鸭子。他尽可能往边边角角上走,那些地方是鸭子忽视的,可以避免同它们争抢。收获也是意外的,角落里总有三五蔸稻子,要么绿着还没熟透,要么被鸟雀和老鼠打了秋风,剩下稀落的几根短穗子,收割的人懒得下镰了,就让它们晾在那儿。泥儿崽却不嫌穗子短,用剪刀一穗一穗剪下来,跑了几个角落,就有小半袋穗头了。在一块刚收割过去的稻田里,也是在角落的地方,他发现了一小堆稻子,它躲在几蔸稻子的旁边,可能因为视线不畅的原因被主人家遗忘了。那小堆稻子就一个坨俚的分量,割稻子的人将稻子分成一小堆一小堆放在地上,那一小堆就叫一个坨俚,嘞嘞就是这么叫的。这个坨俚的穗头很长,谷粒也很饱满,剪下来怕有七八手吧。他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拾起来。
谁这么粗心呢?泥儿崽抬起眼,扫视了一圈田野。很快他就找到了失主,它是朵儿家的,朵儿爹和朵儿娘正在离他不远的另一块稻田里忙活着。从打谷机的印辙子判断,它就是从脚下这块稻田开过去的。他抱起了坨俚,朝朵儿爹走了过去。朵儿娘本来在割稻子,见他过去就停住了,直起腰来盯着他。但他没去理会她,而是径直走向了打谷机,朵儿爹正在打谷子,他决定将坨俚交给朵儿爹。叔,这是你家的吧?泥儿崽将坨俚放在了打谷机的盖板上。朵儿爹扭头看了泥儿崽一眼,说了一句,这伢崽,之后就没话了。朵儿爹从盖板上抱起那一小堆稻子,将穗头伸进打谷机,金黄的谷子就像雨点一样从挡板下溅了出来。
之所以不愿将稻子交给朵儿娘,是有原因的。朵儿娘曾经给过他一饼麦芽糖,他将糖饼敲成了三块,一块给嘞嘞,他自己一块,还有一块给爹留着。嘞嘞接了糖,问哪来的,泥儿崽说是朵儿娘给的。嘞嘞就变了脸,将糖丢到了门前的场地上。脏东西,别吃。嘞嘞说。麦芽糖的颜色同稻子的颜色差不多,也是金黄的一片,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他不明白嘞嘞为什么说它是脏东西。那一刻,他的脸憋得通红,委屈得要掉眼泪。她是个脏女人。嘞嘞说,你不懂的。他的确是不懂,给他糖时朵儿娘穿着碎花的棉袄,清清爽爽的,身上见不着半点不干净的东西。他还是听了嘞嘞的话将糖扔了,却捡回了一团疙瘩掖在心里。
将那个坨俚的稻子还给朵儿爹后,泥儿崽的心里忽而轻松了。他没有急着去捡拾穗子,而是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脚下的禾蔸长的长,短的短,像狗啃过了一样。这些禾蔸是朵儿娘割出来的。村子里的人割禾不叫割禾,而是叫放坨俚,放坨俚是个技术活,从禾蔸的样子就能看得出。有经验的坨俚手留下的禾蔸总是齐齐整整的,侧着头看过去,禾蔸是一个水平面。禾蔸上的刀口总是朝着一个方向倾斜,斜着下刀省力,而且不会伤着手。禾蔸的长短也是挺讲究的,稻草长禾蔸就长些,稻草短禾蔸也短。可无论稻草多长,禾蔸都不能太长,太长了就给虫子留下了房间,它们可以躲在禾蔸里越冬,第二年又会出来祸害稻子。还有,禾蔸太长了,坨俚就会短,打谷子的人就不方便了,必须将坨俚全放进打谷机里,很容易伤着手。禾蔸太短了,坨俚就长一些,打谷子的人也不方便,必须卡着坨俚的中段,下段就抵在胸口上了。
朵儿娘显然没将禾蔸的事放在心上。她割几手,直一回腰,朝四野里瞄上一圈。田野上除了遍地的稻子,就是散落在稻丛中收割的人影。他不清楚她在看什么,也许她什么也没看,只是割累了想直一会儿腰。她放的坨俚大的大,小的小,就像牛拉了一泡稀粪,散得满地都是。泥儿崽不由想到了嘞嘞,嘞嘞放坨俚时绝不是这个样子。她猫着腰,身子微微前倾,像是同稻子在说着悄悄话。她下手极快,穗头有一波细浪在翻卷。这浪像是被风吹拂着,一直漫向了远处,消失在田埂处。放坨俚真正的技术体现在“放”字上。嘞嘞的双手很灵巧,能够左右开弓,割左边的稻子时她右手操刀,左手拢着稻子。放下稻子时左手稍微甩动,像打开一把折扇一样,稻子成扇形落在地上,穗头展开,稻草收拢。这样稻子就立得稳,不会翻倒散乱。坨俚不多也不少,泥儿爹双手卡住刚巧合适。万一坨俚多了也好分拣,一手叠着一手,层次分明,半点不会乱。割右边的稻子时嘞嘞换了手,左手握刀,右手接着稻子,坨俚就放在右侧了。中间空出一条笔直的道,不宽不窄,泥儿爹就开着打谷机轰轰隆隆过去了。
这些经验都是从嘞嘞身上学来的。如果让泥儿崽放坨俚,肯定比朵儿娘放得好。他已经有一年没放坨俚了,很想去试试,但还是忍住了,过几天家里也要割禾的,有的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