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一段时间,我又和b哥、董东风等人聚了几次,名为策划话剧,实际上却总是闲扯淡。后来还是那个“文化公司”的人坐不住了,又到青年话剧院骗来了一个正经八百的编剧、两个演员,号称要“赶紧走上正轨”。我名义上挂着个策划,却已经了无兴趣,每每敷衍几句就走,而b哥却乐在其中,和一个演过“翠花上酸菜”的女演员搭得火热。
因为聚会的人越来越多,我和董东风也就丧失了混得熟一些的机会。他应该还有很多正事要干,比如为杂志写文章、给学生上课什么的,而且家里似乎也有一大堆事。我一直有个感觉:他之所以再忙也要到这边露一下脸,只是因为不懂得如何拒绝别人。有些人天生就是没有这个能力。后来,他磕磕巴巴地对b哥说,校方把他派到新疆的“石河子大学”支援半年,我反而替他长舒了一口气。
那天还是我送他上的路。他背着巨大的帆布书包从四合院出来,直接要去西站,我便也借故要走,邀请他坐我的车。走在三环路上,我们也没说太多的话,只是聊了聊石河子市在改革开放中取得的丰硕成果——那个平地建起的军事据点,现在变成了台湾人往西亚贩运方便面的重要中转站。更多的时间,我们都在看着前车的车尾发呆。
因为英国首相来我国出访,交管局采取了管控措施,路上拥堵无比。到了航天桥,就挪都挪不动了。董东风在车上小声打了个电话,好像是在嘱咐他们家保姆什么事情,然后抱歉地转过头来对我说:“快晚点了,我还是走着过去好了。”
然后他就打开车门下了车。在一片尾气形成的迷雾中,我看见他的背影沿着立交桥越走越高,越走越远,仿佛即将徒步走向茫茫的荒漠。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这个人生错了时代——假如是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他的心情一定会愉快许多。
回来以后,我又向b哥打听:“那天你们非说董东风是个圣人,什么意思?”
“好一出感伤主义大戏,可以上《知音》杂志了。据说他老婆是导师的女儿,早年间得过忧郁症,跳楼了,摔成了瘫痪。董东风坚持把她给娶了,伺候了她十多年。”b哥用不屑的口吻说,“不过你不觉得董东风是个心计颇深的家伙么?他这么做,很可能是为了在学术界出人头地。非常巧,他结婚之后立刻就留了校,职称也评得非常顺——他那有名无实的岳父是个文化史方面的泰斗,跟钱钟书一块睡过牛棚。”
“咱们没必要诋毁一切有可能崇高的事物吧。”
“反正好多人都这么说。”
我没想到,刚过两天,董东风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一耳朵听出是他的声音之后,我心里有些恍惚,回忆着自己什么时候给对方留过号码。
他的语调也是迟疑的:“这两天怎么样?”
“仍然混并快乐着。”我同样迟疑着回答,然后说,“您有什么事儿?是不是策划费……这个你放心,b哥那人猥琐归猥琐,还不至于克扣这俩小钱——我可以替你催催他。”
“不是不是。”他赶紧否认,“其实是我有点儿家里的事儿……得找你帮忙。”
这个要求让我大感意外。按理说我和他远没熟到那个份儿上。但我赶紧做关切状,问:“有事儿您说?”
他迅速说,家里的水管漏了,把楼下的邻居给泡了,他太太处理不了,而保姆偏又在这个节骨眼精神崩溃了,突然打电话说要辞职。这种情况,自然需要有个男人过去帮忙。然后,他的声音又慢了下来:“我知道有点儿唐突,不过你知道,我这人没什么朋友……”
言下之意,他已经把我当成朋友了。再言下之意,他相信我能够不负重托。而我却想起了一句名言:男人越是没事儿干,人缘就越好。我装出一幅仗义的样子,说:“都这时候了您还客气。”然后问了他家的地址。
董东风的家坐落在在我们共同的母校里,是一个叫“朗润园”的地方。那是几栋陈旧但却素净的小板楼,依湖而建,夏天的夜晚可听取蛙声一片,也免不了会招蚊子。按理说,作为一名中青年教师,董东风本应该住在西三旗那边的公寓的,这边的房子一定是他的岳父留下来的。我把车歪在水泥板路的一侧,跑上狭窄阴暗的楼梯。楼道里已经淌着不少积水了,循迹而上,很快就找到了他在二楼的家。门上还贴着“五好文明家庭”的小牌坊呢。
敲门之后,一个四十多岁、眉骨高得像只猴子的保姆把门打开,冷冷地通告我:“漏水的事儿别找我说,我不干了。男主人已经找朋友来帮忙了,人来了我就走。”
我说:“我就是来帮忙的朋友。”
她登时长舒一口气,把我领进屋里去。那里面自然一片狼藉,水是从厨房漏出来的,把地板统统泡了,几只塑料拖鞋像渔船一样停靠在饭桌腿旁。桌上则放着两只巨大的包裹,保姆呼地一下地把它们拎起来,甩在肩上。看来她是真的要走了。
“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弄?”我问她。
她说:“爱怎么弄怎么弄。”
临出门,她扬眉吐气地吼了一声:“我算是受够了。”
大团的日光从楼道的窗子倾泻进来,将一滩一滩的脏水照得亮晶晶的。这保姆便如同雪夜的林冲,踩了一地的乱琼碎玉,踉跄跄出门去了。可以理解,她在这家一定受了不少委屈,而且多半是精神方面的摧残。一个瘫痪在床的抑郁症患者,连自杀的自由都没有,与这样的人相处一室,其艰难是可想而知的。
但现在,挑子就扔到了我肩上。而我和董东风只见过几面而已。这说是缘分也行,说是生活太荒诞了也可以。我小心地寻找着可以下脚的地方,走到两居室卧房的门口。棕黄色的木板门紧闭着,我轻轻敲了几下门:
“……董师母,您还好吧?”
过去了两分钟,也没有回声。我拧了拧球形锁,又说:“您要是不方便开门,那我就……”
这时候,屋里传出一个虚弱的女人的声音:“我还没死呢。”
“那我就放心了。”
“我才不去死呢,不能遂了你们的心。”她倔强地说。
“就是,气死我们——丫的。”我一边琢磨着所谓的“你们”是谁,一边从桌上拿起一包“红塔山”香烟,点上一颗,就地把烟灰点在水里。刚才打电话时,董东风让我“务必”把他太太送到医院去,务必的意思,也就是可以采取一切手段吧。这样想着,我站起来,到厨房去找家伙。
正在一堆金属器具之间挑挑拣拣,我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啊”了一声,抬起头来,却陷入了短暂的恍惚感:分明有一张桃儿似的脸愣在厨房门口,半张着嘴,嘴唇红得像花瓣。这不是姚睫嘛。
“你怎么会……”
“我还得问你呢——而且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她语速极快地说。我低低头,看见自己正攥着一把菜刀。
“放心,我没那么傻,杀人越货的行当,决不会大敞着门干。”我费力地把固定菜刀柄用的铁丝绕下来,缠在手指上,然后穿过她,到外面把这套房子的大门关上。那保姆走得如此潇洒,连门都不关。而她长时间地背靠着墙,看着我,经过的时候,我第一次与她离得那么近,都能看见她耳垂上一颗浅浅的痣了。
因为上大学的时候常常弄丢宿舍钥匙,我对溜门撬锁的技术还颇有一点心得。我“撅”在卧室门口,凝神屏气,用铁丝捅着锁眼,姚睫也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跟我说话。
“你认识董老师啊?”
“算认识吧——你也看见了,现在都快成托妻献子的朋友了。”
“我是董老师的学生……没毕业的时候就选过他的课,前一阵还总回去听他讲电影。”她自我说明道,“听说他们家出事儿,我就赶紧过来了。”
“猜也猜得出来,你聊电影的时候,那一嘴学院派的黑话都是从他那儿学来的吧?”
“讨厌。”她娇嗔一句,捅了一下我的腰。这就证明她不和我“生气”了吧,我心里欢乐了一小下,锁也“咔”地应声而开了。
我站起身来,抹抹头上的汗,却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姚睫也屏住了呼吸,直勾勾地看着球形锁的锁柄。我们像恐怖电影里的两个逃生者——正站在神秘的洞穴入口,跨过去,就是无比凄惨迷离、震动人心的场景。
开门的那一瞬间,我设想过整套画面:漆黑阴暗的屋子,墙上的裂缝,在风声中晃动的窗帘,地上甚至还有老鼠……我也想像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雕花椅子上,脖子上青筋毕露,指甲长得如同动物;脸惨白,唇血红。
但当卧室窗口的阳光扑面而来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幼稚。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热衷于自己吓自己的游戏。和我的想象截然相反,屋子里素雅、整洁,假如不是地上的积水,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尘不染。像许多知识分子家庭一样,一堂高大的书柜占满了整面墙,书籍整整齐齐地并肩而立。
一个女人靠着轮椅的椅背,沉静地面对我们。她的面容纤细、干净,鼻梁小巧而挺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的腿上铺了条灰色的薄毛毯,手上摊开着一本书。啊,这幅景象,简直是从文学杂志的“封二”上剪下来的。
我轻轻喉咙,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说:“您好,我是董老师的朋友,他让我把您送到……”
“医院去。”那画儿里的女人接口道。
“对。”
“我不去。”
“董老师会不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