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都不放心。不用管他。”
姚睫却换上了一种无所谓的表情,对着屋子的摆设东看看,西看看。她的目光所到之处,董东风太太的眼睛也跟过去。几秒钟之后,“董师母”才露出被冒犯了的神色,说:
“谢谢你们,请你们走吧。”
“这怎么行,您不能没人照顾……”我还没说完,房间里就爆出一声炸响:“那就让我死去!”声音之大,让人没法相信是这样一个瘦弱的女人发出来的。那一瞬间,墙壁上都像被震下来一层灰,在阳光里飘着。
这时候,我才相信对面坐着的,是一个自己处在长年的精神危机之中、会把别人带进精神危机之中、能逼走任何一个保姆的女主人。但确定这一点之后,我反而冷静了下来。我这人多年来磨练出一个本领,那就是不怕人耍混蛋——尤其不怕女的耍混蛋。
“好歹是条性命,死了也可惜。”我回答她,“而且我答应了你丈夫,现在就得完成任务。”
说着,我拿出手机,拨通了董东风的电话,交给那女人:“你要说服他,我大可弃你于不顾。”
她迟疑了一下,接过电话,很小心地架在耳朵上。我转身出去,把门掩上,和姚睫对视了一眼。屋里传来一个妻子的嘤嘤细语,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显得很温暖,很踏实。好久没有声音了,我才重新推门走进去。
“走吧走吧。”她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说。很幸运,她这么快就恢复了正常。
我把她的轮椅推到楼梯口,然后绕到下面抬起来,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下挪,姚睫则在屋里检查水电开关。下楼的时候,那女人紧张地瞪大眼睛,抿着嘴一声不吭,太阳穴旁边的血管清晰可见。好容易挪到转角处,我精疲力尽地扶着腰,大喘气,她才嘟囔了一句:
“你可不如董东风力气大。”
这个时候,一个背着工具袋的校工来了,说要去检查漏水的管道。想想自己把这女人和她的轮椅装到车上,怎么也得花上一会儿工夫呢,我就让他上去了。到了一楼,一个住着拐杖的老头颤颤巍巍地开门出来,问我他家的房顶被泡坏了,怎么解决。我说我只管运人,别的事儿无权作主。老头怏怏地关门进去之后,那女人歪在我的臂膀里,清脆地说了一声:
“活该。”
好容易挪到楼道外面,我感到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而那女人则要有兴致地眯起眼睛,仰头看着太阳,然后又张开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仿佛想要接住迎面吹来的风。这个时候,她说了一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
“记不得多长时间没下楼了。”
我看看姚睫和那水管工还没下来,便说:“那我推着您转一转好了。”
“我要去湖边。”
我就推着她,到湖边走了一圈。小径上往来的,尽是些情侣和穿着背心短裤跑步的留学生。看到轮椅,他们纷纷礼貌地避让。人在恋爱与健身的状态下,脾气都格外好。借着阳光,我看到那女人的皮肤白得发灰,就像一个从来没倒过班的地铁工人。
路过湖边的石舫时,她忽然说:“停一停。”
我就停下来,让她看那条永不沉没、永不航行的石船。过了一会儿,她说:“这个地方我以前都不敢来。”
“为什么?”
“七年前,我爸爸就是死在这儿了。脑溢血。”
我又无言以对,好在她说:“走吧走吧。”
我们回到楼下,正好看见那个水管工气冲冲地下楼。他手里晃悠着一团粉色的塑料制品,气势汹汹地指责道:“这种东西怎么能往下水道里塞?”跟在后面的姚睫则鼓着一张嘴,一幅事不关己的神态。
我看清那东西是两只塑料手套,心想,再蠢的人也不会没有这点常识的吧。八成是他们家的保姆去意已决,临走再肆意报复一把。天知道她和董东风的老婆结下了多大的仇。好在漏水发现得早,造成的损失并不大,剩余的积水,任它自己干了就好。水管工骂骂咧咧地走掉之后,我去把车开过来,费力地把董东风的太太抱上了后座,又把轮椅折叠起来,塞进后备箱。
我发动汽车的时候,姚睫忽然打开前门,坐在了副驾的位置上。“一起去。”她短促地说。我看看那张桃儿脸,不置可否地挂上档。
董东风让我把他妻子送过去的地方,并不是臭名昭著的校医院,而是坐落在北部“凤凰岭”脚下的一家疗养院。过去那是一所胸科医院,几大高校的师生如果得了肺病,都会送过去养上几个月。上本科的时候,b哥曾经打了几个小时篮球之后又洗冷水澡,结果急性肺炎了,被扔到这儿隔离一个星期。全班同学都害怕传染,没有一个去看他的,只有我兴灾乐祸地去找他。看到我从包儿里拿出来的“慰问品”不是香蕉苹果大鸭梨,而是一条“中南海”香烟后,b哥悲愤地骂街:“你他妈的是看病号来了,不是探监。”
但是他还是强撑着,在病房里和我一人抽了一颗,结果呛得他直翻白眼,马上就要死了似的。护士进来之后,当机立断地把我轰了出去。而走在医院的园子里,我又遇到了好几个憔悴、瘦弱的女孩,她们的脸庞上却飞着一抹轻红,看起来娇艳极了。我知道,她们都是一些肺结核患者,但在那一瞬间,我却觉得这间医院非常美好。这里有一群一群的林黛玉。
b哥应该与我有同样的感觉。在病好了之后,他还赖着不走,终于追上了那些“林黛玉”中最有风情的一个。那是个石油大学勘探专业的女生,是在一次野外考察中得上的肺结核。和她交往期间,b哥说肉麻的话水平大为提高,刚开始,他在信里只能引用这样的话: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
头戴绿盔走天涯。”
写完之后,他很纳闷:“难道‘中石油’和‘中石化’除了垄断能源,还垄断了咱们国家的淫妇吗——怎么头戴绿盔也唱得出来。”
到后来,他的情书里就有了这样的原创句子:
“我愿陪你走遍万水千山,
你去寻那土地下面的宝藏,
而我则把你当作宝藏。”
差点把他自己都写吐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没过半年,这段“病梅馆记”风格的爱情就宣告结束了,原因是那女孩治好了病之后,为了增加营养,又坚持不懈地恶补了成吨的肘子、五花肉和老母鸡,活活把林黛玉吃成了腰围二尺五的傻大姐。那抹飞红也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油光锃亮的“大庆”脸。她再来找b哥的时候,b哥就只能屁滚尿流地逃窜了。
直到现在,b哥还会不时接到来自各个不毛之地的信呢。他的前女友已经是一支勘探队的优秀工程师了,每当风餐露宿的日子告一段落,她都会给他写一封信,痛斥这个始乱终弃的臭流氓。也许就是因为有了这个宣泄的途径,她才没有患上“沙漠综合症”。最近的一封信,居然是从哈萨克斯坦寄过来的,女工程师恶狠狠地说:
“看到地里冒出的熊熊大火,我真想把你点了天灯。”
每当b哥用“你是好人”的段子笑话我的时候,我就用女工程师的事情来回击他。而b哥则狠狠踩着他那部“5点6”排量“捷豹”汽车的油门,厚颜无耻地说:“想想石油战线上有那么多甘于奉献的好同志,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浪费了。”
现在,我则开着“1点6”排量的破烂“雪佛兰”,把一个瘫痪妇女送到b哥“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而她的丈夫也远赴荒漠了,和哈萨克斯坦离得很近。随着卫生条件的好转,北京市高校肺结核的发病率逐年下降,这所医院干脆变成了一家疗养院。我们连队都没排,就联系上了董东风介绍的那位医生,办妥了“入院疗养”的手续。
医生和蔼地和董东风的太太握手:“董老师又出差了?”
“麻烦您了。”“董师母”小声说。
看来董东风不在家的时候很多,她也就成了这里的常客。但是入住的时候,那女人还是闹了一阵——突然就激动了起来,说董东风“不管她了”,还指责我们这些人“要囚禁她,拿她做实验”。她的白而瘦的胳膊在轮椅上方机械地挥舞着,光看动作,倒好像残疾人代表正在欢庆祖国的五十周年华诞。医生沉稳地把我们拉到屋外,管我要了颗烟抽。
“她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好的时候别提多优雅了,业余爱好是比较《尤利西斯》两个译本的优劣,但一旦发作,就变成了这样。”医生说,“我也劝董老师,可以考虑把她送到精神方面的专科医院去,可是他不同意。”
“以前董东风出差,是谁把她往这里送呢?”我说。
“她弟弟,董老师的小舅子。不过最近他移民了。”
我不再说话,沉默地抽着烟。姚睫则扒着病房外面的窗户,踮着脚尖往里看。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过来报告:“打了针安定,睡过去了。”
我和医生一起舒了口气,站起来。但转身要走的时候,我看了看白杨树梢那团艳红的太阳,忽然感到一阵凄凉,觉得有什么冰冷而纤细的物质从心里穿过。即使是前一阵一个人过年的时候,我也没有如此难过。于是我越俎代庖地对医生说了一句:
“我觉得……没事的时候,你们可以安排人推着她,在院子里走走。”
“以前是走的。”医生说,“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她自闭得越来越厉害,还伴随着恐光的反应,基本上拒绝出门了。”
我只好自嘲了一声:“那今儿她还挺给我面子。”
“我都说过,一阵儿一阵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