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钱穆所言,“新亚”之名是寄希望于“新亚洲”,为沦为殖民地的香港国民争取些许光明的未来。钱穆的子女指出,钱穆看到流亡香港的中国人失去精神支柱,希望借助在百年殖民地上办校,来倡导中国文化,让流亡者莫忘国耻,时刻记住自己是一个中国人。
新亚书院强调上溯宋明书院的传统,采取西欧导师制度,以人文精神教育为宗旨,沟通中西文化。由钱穆教中国通史,唐君毅教哲学,崔书琴教政治学。
最初,新亚书院只是一所难民学校,收容大陆流亡青年,以免断了学业,不向教师支薪。钱穆既是校长,又身兼老师,对学生谆谆教诲,坚持曾国藩“扎硬寨、打死战”的精神,为新亚书院四处奔走募款,争取优秀学者任教。他还说服香港政府,认定新亚是以办教育为理念,而非以营利为目的的机构,让学校免于商业登记,以免损害学院的教育精神与本质。
度过草创时期的极度艰困后,新亚书院获得美国哈佛燕京学社、洛克斐勒基金会支持,与耶鲁大学合作交换学人,情况告好转。新亚在1952年有了第一届毕业生,共3人,其中一人便是史学大家余英时。
积极办校的钱穆却自奉简朴,创校时栖身在简陋的新亚校舍中;日后搬到贫民区的钻石山,赁屋而居,每天搭巴士到学校;后又搬到偏远乡村沙田西灵寺旁,从未向校方申请公费补助,仍旧每天搭巴士、火车上课。
赴台演讲,因祸得福
钱穆虽在港办学,却并没有断了与国民政府的联系。随着蒋介石在台政务与各项文化建设的逐渐展开,钱穆多次受邀赴台讲学,传递中国文化与历史精神。
抗战时,钱穆曾数次于四川会见蒋介石,谈及理学与历史。老蒋托钱穆编写《清儒学案》,邀他到重庆中央训练团演讲,二人素有交情。
钱穆创办新亚书院后,蒋介石不但亲自邀请钱穆来台一叙,由宋美龄、蒋经国招待;同时指示台湾行政当局每月拨给他港币3000元,供新亚学院度过资金困境,前后长达4年,直到耶鲁大学提供新亚书院补助为止。
1950年之后,钱穆大约每年均受邀到台湾演说,或与蒋介石小叙,蒋经国多会作陪,与钱穆建立一定交情。钱穆曾考虑在台兴办新亚分校,但因未获国民党支持,不了了之。
1952年4月16日,钱穆应朱家桦邀请,来台为“联合国同志会”演讲,活动借用淡江文理学院新落成但尚未验收的“惊声堂”举办,聚集400余人,聆听钱穆关于唐宋史的看法。演讲完毕,在答问之际,讲台前的屋顶突然掉下大水泥块。第一排的贵宾听众、活动主持人以及钱穆均遭波及,多人受伤,应邀聆听演说的柴春霖当场死亡。
意外发生时,钱穆头部遭到石块重击,陷入昏厥状态,险遭掉落的碎石活埋。众人将他从石堆中救出,送台北中心医院急救,幸而无性命危险。蒋经国、张群、何应钦等人闻讯,立即赶赴探望。身受重伤、不便行动且须治疗,故钱穆只能赴台中存德巷养病4月,直到1952年8月才返港。
养病期间,任职台中师范学院图书馆的新亚学生胡美琦常来照料钱穆,并陪同钱穆到台中各地散步、旅游,也协助钱穆搜集藏书研究。在短暂的交往中,二人互生情愫,终成连理。
胡美琦出身名门,江西南昌人,父亲胡家是国民政府时期的江西省主席凤,与钱穆本是旧识,1950年由港赴台任国策顾问;兄长胡美琼曾担任台湾省公路局长。胡美琦对历史与教育别有研究,日后曾在文化大学任教,文笔颇佳;钱穆晚年因眼疾无法专心著述,皆由胡美琦代整理付印才能顺利出版。
胡美琦曾说,两人之间并无浪漫的爱情;她因景仰钱穆的人格、学养,愿意委身下嫁,照料不时为胃疾困扰的钱穆。
1956年 1月30日,钱穆与胡美琦在九龙亚皆老街“更生俱乐部”举行婚礼。老夫少妻相差35岁,且是师生恋,外界议论纷纷。这对新人因而格外低调,仅邀新亚同事眷属十余人参加婚礼。
婚后,钱穆与胡美琦仍暂住九龙钻石山,虽然不富裕,但生活饶富情趣。夫妇俩每天必然偕手散步。名作家金庸日后于小说后记中提到,“看到钱穆夫妇婚后幸福生活,实感敬佩。”
婚后,钱穆并未忘记学术,《先秦诸子系年》由香港大学再版,《王阳明先生传习录及大学问节本》、《中国学术史论集》也陆续出版。新婚这一年,钱穆为新亚书院争取到美国方面每年25000美元的补助,解除了新亚的经济危机。注重英语教学与文化的香港大学,也在同年颁给钱穆名誉博士学位。
创设香港中文大学
从1959年开始,随着政治形式的紧张,中国大陆对钱穆展开批判,质疑他所著的《国史大纲》充满唯心主义与传统思想,批评钱穆保守反动。但事实上,钱穆除了全力发扬中国传统文化以外,对台湾国民政府的政治作为并不太关心,也并未热心参与或发表意见。
1960年1月,时任新亚书院校长的钱穆,应耶鲁大学东方学系邀请,赴美讲学半年,并获耶鲁大学颁赠名誉博士学位。一生从未上过大学的钱穆,不愿在颁赠典礼上穿戴礼服方帽,依旧素衣出席,以此强调他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接受名誉学位的头衔。
钱穆在美国讲中国史,依旧主张历史须以人为重心,强调没有人就没有历史。即使没有具体功绩也能因为人格的优越,让颜渊、伯夷、叔齐等人物在历史中留名。
钱穆在耶鲁讲学期间,赴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芝加哥大学等地考察;又赴英国牛津、剑桥、伦敦等大学参观。新亚书院也在当年增设物理、化学系。
为满足大批在香港攻读中文的中学生的升学需要,香港政府决定,在主要提供英国学生就读的香港大学之外,合并由美国人支持的崇基、新亚、联合三家书院,催生一所新大学。钱穆提议,在香港这个特殊地区,使用“中文”作为新大学名称,具有一定象征意义,并符合筹设时英文直译的背景。终将名称定案,也就是“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也因此成为香港中文大学教务筹设委员会成员之一。
1965年夏天,新加坡南洋大学拟聘钱穆为校长,但遭婉拒。当年6月,钱穆正式辞去新亚书院校长之职,结束在香港办学16年的生涯。当时香港人士非常不解:钱穆为何将一手创办的学校奉送中文大学?对于种种猜测,钱穆淡然以对,只说自己刚好能有时间以学术自娱。
赴吉隆坡马来西亚大学讲学1年后,钱穆迁居台湾,结束香港客居生涯。在这段兵荒马乱的时间里,被胡适称为“不脱理学家习气”的钱穆,完成了他的晚年大作《朱子新学案》。
离港赴台,讲学素书楼
离开一手创办的新亚,钱穆以著书、读书为主,将执教当作副业。他希望尽快完成朱熹的学术研究,对中国历史文化学术有所贡献。钱穆的治学大纲是:中国文化应坚持以人与人文主义为核心,以道德为基础的理念。此外,钱穆关于重建国家必先复兴文化、让民众认识历史的主张,成为蒋介石等国民政府在台官员的基本信条。
刚开始移居台湾的时候,钱穆先住进台北市区的“自由之家”,继而租居于台北金山街;在蒋介石的高度礼遇下,国民政府拨出位于台北外双溪东吴大学旁的土地,并拨公款建屋,供钱穆夫妇居住。这栋雅致的别墅式两层楼房,正是大名鼎鼎的“素书楼”。同时,附近的故宫博物院特聘钱穆为研究员,不仅让他免于为生活发愁,也可以遍览《四库全书》等重要典籍,安心创作。
钱穆表示,住在外双溪故宫博物院附近,可以就近利用故宫的图书馆,看到世界最丰富、珍贵的善本书。此外,将重心放在学术著作上的钱穆,婉拒了许多大学的讲学邀约,避免舟车劳顿,专心著述。但钱穆依旧推辞不掉四处的短期演讲与讲座,以鸿儒的身份宣扬历史理念。
“素书楼”之名,源于钱穆故居无锡七房桥五世同堂中第二大厅的名称。先人取名来源已不可考,钱穆曾经借《中庸》自解,“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
后来胡美琦指出,钱穆年幼患伤寒,又服错药,性命怠危,全赖母亲日夜陪他在故居“素书堂”养病而得痊愈。钱穆为纪念母亲生养之恩,因此命名。
素书楼面积不大,兴建时周边是一片荒凉的墓地,杂草丛生,产权为阳明山管理局所有。为表达对大师的敬重,国民政府将素书楼无偿全权交给钱穆夫妇打理。房舍由胡美琦亲自设计,楼内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步道两旁的枫树、房舍后方的竹子、四棵苍劲的古松,更是素书楼知名的景观。向来崇尚朱熹理学的钱穆,在素书楼藏有一座朱子的木刻像,又将朱子所言“静神养气”,“立修齐志、读圣贤书”写成对联,张贴在楼中。
钱穆在素书楼展开讲学、著述,除散步运动外,每天看书、写稿、讲学,无一刻闲暇。《中华文化十二讲》、《孔子与论语》、《世界局势与中国文化》等经典著作都在素书楼完成。
钱穆在素书楼讲史、谈经、作育英才,老人家一口无锡官话,神采飞扬,从不带课本。客厅为讲堂,正式修课的研究生依惯例坐在钱穆身旁的圆桌,旁听者自行觅座。讲课固定每周一下午4时至6时,但总是提前半小时开讲,延后结束,座无虚席,成为台北重要的文史沙龙。
素书楼讲学期间,钱穆常常烟斗在手,触类旁通。有人在素书楼听课,一听就是20多年,前后五、六代学子同堂,接受国学大师亲炙。钱穆常以是否常读书训诫子弟,要求后进留意厚积而薄发的道理,不要年轻时轻易发表作品,到了年长学问贯通后才后悔。
据知名史学家严耕望回忆,钱穆教导学生立志宏大,要拿出气魄与意志,做个领导社会、移风易俗的大师;否则学术局限一隅,纵使当代是第一流学者,回归历史之后,仍是第二流学者。他说,“五四”一代的学者迅速成名,学术却谈不上;清华一代的学者有成绩,却太早当上教授,过舒适日子,谈不上大成就,反不及以一生精力做一本书,才能切实与不朽。
告别杏坛的“最后一课”
钱穆晚年多次指出,中国人对中国文化失去信心是中国文化的最大危机;学校教育偏重自然科学,崇洋蔑己,更是中国文化的隐忧。钱穆也说,中国从无帝国主义侵略他国的文化传统,向来强调“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才是真正的世界性和平观。
1986年,在蒋经国邀请下,92岁高龄的钱穆受聘为总统府资政。为表达对钱穆的敬重,蒋经国特委由总统府秘书长沈昌焕亲到素书楼致送聘书,一时传为美谈,显示两蒋对一代儒宗的高度尊重。钱穆则说,在他之前从无学者出任资政的前例,他是为知识分子开这个先例。
此年6月9日,是钱穆告别杏坛的“最后一课”。他以“正视历史、胸怀中国”为题,发表告别演说,老学生纷纷回台共襄盛举。曾是新亚书院学生的台大教授逯耀东,曾是北大学生、担任过台湾警政署长的上将孔令晟,担任国民党文工会主任与蒋经国私人秘书的宋楚瑜,都赶赴外双溪素书楼上课。这一堂课冠盖云集,国府行政院长俞国华特赠一幅“鸿儒硕望”镜屏以示敬意。
钱穆最后给中国青年的赠言是“你是中国人,不要忘记了中国”。他希望后辈不要看轻自己,将自己的文化一笔抹煞;必须抱着“士不可以不弘毅”的精神,从事理中探寻中国本源。
国学大师钱穆当天正式宣布,自中国文化大学荣休,结束74年教育生涯。但他基于对教育的热爱,以及对毕生心血的珍惜,仍于1989年赴香港参加新亚书院40周年庆典。
【大师小传】
钱穆(1895—1990),字宾四,笔名公沙、梁隐、与忘、孤云,晚号素书老人、七房桥人,斋号素书楼。江苏无锡人。现代历史学家,国学大师。
9岁入私塾。1912年辍学后自学,任教于家乡的中小学。1930年因发表《刘向、刘歆父子年谱》成名,被顾颉刚推荐,聘为燕京大学国文讲师。后历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大、齐鲁大学、武汉大学、华西大学、四川大学、江南大学等校教授。
钱穆居北平8年,授课于燕大、北大等名校,并在清华、北师大兼课,与学术界友人时相切磋。抗战军兴,辗转任教于西南联大等校。撰写《国史大纲》,采取绵延的观点了解历史之流,坚持国人必对国史具有温情和敬意,以激发对本国历史文化爱惜保护之热情与挚意,阐扬民族文化史观,被公推为中国通史最佳著作。
1949年秋出任香港亚洲文商学院院长。1950年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使流亡学生得以弦歌不辍。因办学有成,获香港政府尊崇,于1955年获香港大学名誉博士学位。1960年应邀讲学于美国耶鲁大学,获赠人文学名誉博士学位。1965年正式卸任新亚书院校长,应聘马来亚大学任教。
1967年10月应蒋介石之邀,以归国学人的身份自港返台,筑素书楼于台北市士林区外双溪。1968年膺选“中央研究院”院士。晚年专致于讲学与著述。虽目力日弱,仍随时提出新观点。赖夫人诵读整理出版,谦称为《晚学盲言》。
钱谢世后,家人将其骨灰带回大陆,散入茫茫太湖,以示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