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柃的口袋里揣着一元硬币,崭新的,锃锃亮。原本金属的冰凉,在手心握久了,温润如玉般,不携有风霜里一丝丝流通的铜臭。
那天风起雪舞,西柃趴在暖气包前,望着窗外漫天柳絮,或如鹅毛。如果不是肚子饿得咕咕叫,西柃是没有理由嫌薄这难得一见的雪景。送饭车历经艰险地开来了。与此同时,设备主任亦如天神般降临。
“西柃,帮个忙。你给打三份盒饭,送到车间会议厅。那里有三个民工,他们会给你钱的。”
他跺落雪衣裳,没留神一瞬时西柃拧起的眉,补充道:“三块钱的盒饭。”
西柃打了三份三块的,系成两个塑料袋。一份五块的,搁在暖气包旁边留给自己。抑制住饥肠辘辘与小小飞来横“祸”的怨懑,上路了。
原来十分钟的路程,由于积雪深厚,变得万里长征一般。单车推不动,撑伞也狼狈,套件雨披跟个神父模样般,拎盒饭的双手冻得僵硬,套鞋一路踉踉跄跄,千辛万苦抵达会议厅,三个砌墙裙的民工,见饭来,吆喝一声歇了手,往棉襟里揩揩锯木屑,裂着嘴挂不住对粮食的热爱。
不巧的是,他们仨斗不齐九元散票。徒弟往棉袄里兜掏了半响,掏出一张大团结来,说先垫上。西柃没带零钱暗自叫苦:“要不,我回头给你送来?”
“算了吧。”那小伙腼腆笑笑,脸庞埋进饭盒里,“没关系的。”
两位师傅嘿嘿嘿地附和:“是啊,这么大雪,跑一趟挺辛苦的,算了吧。”
西柃不喜欠人钱的,深一脚浅一脚被风吹得蓬头散发回来,焐着脚丫子嚼着盒饭还寻思去还人家钱呢。可雪实在太大了,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隔一轮当班,雪化了。她特地跑去会议厅,里头空空,一屋子装修完的清漆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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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节,姐妹们催促西柃去领纪念品。西柃是女工委员,跟管物资的余师傅骑三轮去拖。余师傅跟库房方姐磨菇个没完,西柃识相说先蹬回去了。半路上瞅见一民工斜挎两捆铁丝挺眼熟,一忽悠就把三轮忽悠拐了方向。“砰”地撞到花坛上,十七套棉毛衫、十七卷卫生纸全塌方,西柃跌在上面,四脚朝天。
好晕,晕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天空湛蓝如被,云朵如棉花层滤净了声音。一张英武的脸,呈现在半空:“你怎么样?”
西柃红腾了双耳,起身拾拣一败涂地。
小伙子帮忙,把撞偏的车头扭正。“你要不要紧?你们城里人,不禁摔。”他说话不温不火,牛牯一般的身躯裹在旧式劳动服里,是西柃欠钱的民工,可是她身上仍然没有一元钱。
“你常在装置里干活?”西柃反问。
小伙说,他跟的包工头跟联合装置的书记沾点亲,搭帮有活干。“比不得你们有劳保,好福气啊。”
西柃在后座上挺了挺胸,她是蛮骄傲自己十七岁挣工资,不用再花父母一分钱。做个自食其力、撇得清的新女性。所以,她必须还他钱。
“到了。你等等,我去找一块钱来。”
“不了,不了,没关系的。”他忙不迭下车,一溜烟窜得比兔子还快,被草木挡了身影。
西柃懊悔,连他在哪个车间干活也没问清楚。从此,她留有一元硬币在兜里。希望再遇见他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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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西柃的车间招了四个民工,每天打扫装置难点卫生,干些人挑肩扛的体力活。“现在的工人都不叫工人了。该工人干的活都挪给民工干去。”设备主任中专毕业,是带干部指标的,评论道。
西柃有点委屈:“我们天天干活啊。还要学操作、背理论、熟悉电脑和仪表。跑冒滴漏你管设备的不拿出方案来,成天差人抹啊堵啊也不是个办法。”
主任没生气,这一段主任挺待见西柃。笑问西柃个人问题该考虑了。给她介绍个朋友,明晚去见个面。
“明晚我当班呢。”
“那有啥,我跟班长打个招呼。”
西柃觉得不好,车间不是一直强调不能因小事影响工作的吗?但主任发话,只好去了。对方是主任的外甥,摸到一幅好牌就喜形于色高高扬起做个董存瑞炸碉堡的姿势再狠狠甩下来。西柃不喜欢。主任再邀她,她婉谢几次,对方的脸就冷下来了。
西柃怕人挑刺,像小蜜蜂一样勤劳。油品进罐精心调合,收油检尺接着放压。但主任还是找她茬,说她脱水没脱干净,卡量不准……。还暗示班长适当在月奖里体现。
班长也想追西柃,但他不敢违抗主任。“人乖点,眼尖点。”班长常念。西柃没跟他说相亲的事。要不,他倒是怎么劝呢?班长挺好,平时总护着西柃。主任命西柃把整条排污沟铲干净,他前脚走班长后脚就过来帮忙。沟里的泥堵死了,铲不动。班长把卫峰唤来,像川剧艺术中变脸一样霎时换了一副凶神恶煞:“喂,两点钟之前把它铲干净,不然有你好看!”
西柃愕然。卫峰拾起铁锹,埋头铲泥。班长神气活现地招呼西柃回操作室,没注意到她脸上“蹭”地红一阵白一阵。
西柃像吞进一只苍蝇。卫峰,是四个临时工之一,也是她一元钱的债主。原本不知道名字的,如今常常碰面,在不同的劳动场景中慢慢熟稔。有一回她正指点他们清污油池,岗检办巡逻让出示两证。
他的出入门证上署有姓名:“卫峰”。“这个证是纸的吧,进厂门也能刷卡吗?”西柃随口问到。
卫峰没有作声。年长的民工笑起来像一枝衰败的野菊花:“我们能跟你们职工一样吗?这个卡只是用来检查的,刷不了。门卫查了证,才放我们从横杆下钻过来。”
卫峰很不自在的样子。西柃亦语塞。隔了两天突发灵感,跑到人事员那里,说自己的IC感应卡掉了,申请补办一个。交了1张照片和20元工本费。新卡到手后,她把旧卡塞给卫峰:“以为丢了,又找到。好像还能用,你拿着刷卡方便些。”
从此,穿着车间打发的旧工作服的卫峰,出入厂门时便像职工一样,侧过胸脯上衣口袋贴近感应区,腰前的横杆便自动举起,腾出一条道来让卫峰经过。西柃一丝欣然,终于替卫峰做了件事,也变相还了钱。虽然一元还成二十元,利息有点高。
一元硬币,仍在她兜里揣着,常在她指尖摆弄,有意无意。
又过了半年,卫峰再一次刷卡时,门禁警示灯突然闪着红光“呜呜――”转起来,把他吓了一大跳。警卫过来查对,说他偷拿女职工的卡,要没收。卫峰不给,就争起来。推推搡搡的,当然是卫峰吃亏。三五个警卫围着,给了他两警棍,带电的。
野菊花老师傅带给西柃一个信封,说卫峰走了。
里面装着她的IC卡。
卫峰晕过去时仍然攥着卡。他真傻。不就一张卡吗?可能门禁系统已经升级,能识别废卡。卡是真没用了。西柃有点痛,有点酸,卫峰就这么走了?还给她一张废卡,卡虽然废了,可上面还有她的照片。
三年后的西柃看到蓝天白云,会想起曾经半空中那张英武的脸。三年的厂区日新月异,越来越多的民工投入到企业的基建维护中去。三年来西柃谈过几次恋爱,都无疾而终较为短暂。心里总有一个影子,他条件最低,却有特殊的禀质没人比得上。
三年来西柃的衣兜里仍然贴有一元硬币。它温润的,像个信物,一个护身符。西柃其实不会执着于物,有时也让它回归货币的价值。遇到路边的乞儿,或替丢失钱包的学生妹买票。
一元钱,买得了什么呢?一根棒冰,夏日的一缕冰凉。或者一只手机,三年来手机从很贵很贵到人手一机。店里的小姐从很骄傲到站到店门做宣传。打出的条幅是:“一元钱送手机”。小姐招呼西柃:“可以试一下。”
西柃听小姐解释道:预交七百元话费,绑定十个月消费完,加一元钱送某品牌机。她把玩着各个功能键,在翻通讯录时,“卫峰”的名字跃然入眼。
“这是谁的手机卡?”西柃不动声色。
“老板娘的。”
“她的卡不用么?扔在这里,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西柃的声音莫名就有些恼。
“可能是一个作废的卡吧。”小姐凑过头来:“哦,卫峰,是去年给我们店里做装修的工头。”
西柃从SIM卡复制这个号码,粘贴到机储文件夹里。“我就要这款。” 她摸出兜里的一元硬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