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清谈
韩单,自从你离开,我搬来了望湖公寓。我想着哪儿也不去,就守着这片湖,一池清凉一汪平静,足矣。这儿是岳州最好的地段,“入则幽静,出则繁华”是小区的广告词。来看房、买房都在宁静的白天,浓荫匝地无处不显示出岁月静好。南窗外有远山的弧线,斑头雁低低掠过宽阔的湖面,绿翅鸭偶尔在荷花塘边出现……但当我住进来的夜晚,着实被屋外的喧嚣嚇了一大跳。是啊,这儿太美了。晚餐过后人们纷纷涌向湖畔广场,把穷尽想象力的休闲活动一一展现。从我家北窗,即可望见这缤纷的万花筒。
比如今儿,我倚在露台的摇椅,看夕阳西沉,暮色四合,苼歌袭来。近段时间,广场上每晚都在循环播放着《流浪歌》:……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兴许是某个舞蹈队近期排练的必修曲,它悲怆、苍凉的调子与人潮涌动、盛世光景的广场气象,着实有点格格不入。但跳排舞的大婶能将所有的调子扭成太平赞歌。又有的时候,东北角的路灯下会突起铿锵,嘹亮的京剧唱词划过夜空,或是《青藏高原》的呼啸,带着“呀啦嗦”的颤音,像某位高人往湖里甩了一记垂钓,噎住了许多只鱼儿的喉腔,无奈兮顺着它的拉扯,前去瞻听一番。
韩单,我其实喜欢这样的氛围,若即若离,愁苦与荣华牵扯,相得益彰。迷迷糊糊地歇了去,又时常在晚间醒来,踱步下楼。这个时候,广场上的人流大都散了,只余附近的居民,不用赶着搭末班车,逍遥滞留。在人群中徜徉,会让我感觉不那么孤僻,我决计将你遗忘,我要甚少甚少地提及你的名字,去路过身边人、身边事。
事故现场――
在十点半出门,广场上难得的安宁,没有恐惧感,这儿有值勤。亦不会太萧条。灯光洒得宽敞,夜色静谧如水,迷尚大酒店的霓虹,倒影在湖面上,像在涤一匹真丝华缎,为剔透的夜景散发出幻彩光芒。习惯性地将耳机塞入,便游弋于眼前的光影和音乐世界的旋律,没有心事栖息在我这一刻的心间。一只大鸟朝湖影浅趟,我只是呆呆,沿着游廊踱步,一刻钟或者更久,拐到枙子坡,在那儿嗅足一肺清香,再往回走。
走过寂静路段,快回到游廊入口处,这个时分,竟有人头攒动,嘁嘁喳喳的各自为群,一伙人拥在栏杆边上,隙缝里透出些光亮来。小商贩、照相的、汽球摊主,都直直地翘望着倍儿抖搂。他们在干什么?这么晚了,难道南湖真成了不夜天?
从打量中我感到了一丝蹊跷。这非同寻常的热闹一定蕴含着异常。第一个人没有理会我的打听,转向一名警服者,他则幽幽地说:有人跳湖。
好奇与趋同心理使我站住了脚步,好奇害死猫。但这发生在南湖,南湖就在我家边上。一个人对发生在家门口的事总有点责任心。尽管我们的心灵已经麻木不仁,但一个生命的消亡还是会引起些许冲击。在这美好的夜里,一个鲜活的生命投湖自杀了。有什么样的坎不能度过?――但是我知道,每个人都面临自己的麻烦,作为外人不足以作高姿态来评判别人的生活。
白衬衫――
我立在那儿,希望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经过,交织成真相的扇面。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刚才那个人一样守口如瓶,只要你耐心等待。一件白衬衫首先从夜色中跳了出来:不止一个人,他们一伙的,有两男两女。
他的左右拥簇着一堆粉丝,每个人都竖起耳朵张开想象力尽量还原当时的画面。根据白衬衫的闪烁其词,跳湖者并非孤身前往,他们两男两女,分作两对隔了老远,其中有人玩笑:你跳下去啊……有种就跳啊!
是细伢子打闹,推下去的吧?粉丝插语追问,白衬衫却矢口否认。他摆摆手耸耸肩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不知道!当对方讪讪而去,旁人亦将作鸟兽散,他却拾起话头,复又绕了几句:半个小时,四十分钟了,没活路了。
先前围在栏杆边上的一群人也散了,一位警员手持电筒坐到旁边的花坛上,离白衬衫不足三米。但他显然对白衬衫的举止全无在意,而是低着头一心一意翻看着笔记本。相形而下,白衬衫的言谈倒有些自作多情:我才不会讲这些。即使看到了也懒得讲!讲了麻烦!他们把我扯去作笔录、认人,不要耽误我几天时间?耽误时间能作得用也好啊!又没用!反正人已经死了!
人死了吗?我把目光投向平静的湖面。有船在湖面,有暗影持长杆在试图打捞。一切都显得那么唯美和徒劳。按常理来说,几分钟不呼吸即可毙命,但是平时看电影看报道奇迹看多了,总也期冀有些奇迹能在现实生活中发生。我先前的臆测大约是错的,投湖者并非蓄意自害。那么他又是怎样跌入湖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冤沉南湖?是一时性起还是游戏中无辜丧生?一条生命啊。当我从沉思中抬起头来,白衬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个子――
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磁力?一些人并没有走。我们立在原处,似乎在等待一个结果。一个大个子低沉的声音响起:我开始站在上面。他回过头伸手示意,游廊一侧有低低的缓坡,适合变速跑,平日那里面总藏着情侣,随着入夏的热闹,气球摊摆到了上边。这个大个子练了一会儿枪法,远远地眺望见湖中央有个影子在挣扎,像一只扑腾的水鸭。
他眯了眼,转身问摆摊的老头:湖里面是不是有个人?
老头正吹着气球,歪过脸来瞄了一会儿:没有啊。
明月当空,大个子的英雄梦碎成了微波粼粼。在这宛如春江花月夜中,游廊的情侣大肆招摇、尖叫连连,他握着枪怔忡了一小会儿,闷头上了几发子弹,呯呯呯响了几枪,末了有些诧异地发现:安静了。那一对,不,先前那两对叽叽咯咯、吵吵歇歇的情侣,瞬间失去了踪影。
一对站在这个栏杆口子,另一对在那边。他比划着,眉头紧锁仿佛在吃力地回忆。当湖心人影扑腾时,那个口子应该已经落单了。但当时他哪儿注意到这些?何况他们好几个人,如果有事应该有人呼救。
路人甲乙丙――
邪门的偏偏在这儿。杳无声息,溺水者的同伴随即离开现场。游廊石阶上只留下一件夹克衫,荷包里有身份证,1989年的伢崽,看住址是郊区的。手机也在兜里,人们汇聚了疑惑,七嘴八舌给警岗打电话,翻电话簿寻到了署“爸爸”的标签,打过去那边却没有人接。后来南湖派出所的人来了,收了手机开始作笔录,这都是发生在半小时之前的事。
他娘只怕在牌桌上哩,哪想到伢崽出了事!嘘叹的声音像被人吹了口气,沉沉的,这个份量大家都懂得,像一只铅球滚在每一个人心里。
现场居然没有鞋子。落水的原由令人大惑不得其解。
怕不是逗起玩?年轻伢崽!
该不是合谋吧?这奇特的想法一出,顿时令我打了个激灵。
一个貌似知情人插了进来,指着栏杆外的湖水郑重地告知:这下面是石板!浅得很!一般人不晓得,扎猛子下去保管砸晕!
人群哗然:那为什么不做个指示牌?这是管理处的责任!
警员――
警员握着电话毕恭毕敬“喔、喔、好的”,挤过来倚着栏杆冲着湖心的船叫唤:好了,好了,收工了!回来!回来!他回过头望见我们这些大失所望的脸庞,仿佛加注释似地喃喃自语:这么晚了,莫出事了。
打捞船在湖心荡了几圈涟漪,无声地划向岸边。随着它的离去,围观的一部分人叹着气撤了,时候也都不早快十二点了吧。我还有许多的疑惑没有打开,即使回去也会躺在露台的摇椅上望着星星发呆,那么索性再呆一会儿吧,韩单。反正离家这么近,一抬脚上个台阶就是。于是我继续靠着栏杆,继续构思着多种可能性。如果这伢崽一栽下去碰到石壁就伤了,那怎么会挣扎着飘到老远的湖心?如果他会游水,那更奇了,在这月白风清无波无浪的天气,平白无故在湖心崴了脚、抽了筋?他的鞋子呢?
小月亮闪现――
他们不应该停止打捞!一个清脆的声音犹如玉瓶迸裂:即使是没有生还的希望,哪怕是人真的死了,也应该捞上来!这是政府部门的责任!
还有,今晚的灯为何早早就灭了?她环顾游廊:平时晚上霓虹灯都会亮到十二点,今天在报警以后,灯就灭了!什么意思?管理处不乐意人们在这儿谈论?完全不考虑灭了灯影响救援!
我望向湖岸暗哑的灯线,先前倒没注意灯灭了。今晚的月儿特别圆,特别圆的月亮使我想起一个谶语来,据说月圆之夜人的情绪容易冲动,周期性生物潮影响人变得烦躁,极易做出令人后悔的事情来。月光如水,天上那一轮圆盘大而铮亮,静观着人间悲喜世事无常。我的眼光收回落在说话女子的脸上,她的脸庞白皙、精致而光洁,像是另一轮小月亮。小月亮个子不高,说话掷地有声的样子,一看就受过高等教育,应该是人民教师或者机关白领的样子,甚至有可能是――律师,小小的胸腔却爆发出正义的声音,纤细的嗓音却蕴含着知性和力量。她的表情生动,眼睛闪闪的……像两颗夜明星。
大个子的声音却像一条低缓流淌的河,浑浊的含混的:我不会游泳。人群发出了哄笑。先前,他一直念叨自己忽略了,错过了,好像这一条生命就从他手指缝里滑过,像他劈劈啪啪打气球时不小心漏了财一样。他自恧的样子惹得观者心伤,结果――你看看,什么话,他这么大个儿,居然不会游泳。那即使他发现及时又能咋样呢?你能想像这么大个儿沿着湖边招手跑:救人啊,救人啊。那也太滑稽了。没准儿人家撸起袖子还想:凭什么你这大个儿自己不救,干嘛唤我救去?
平头兄――
可惜我不在场。一位平头兄接了话头,显得很有发言权。大家把头歪过去,把眼斜过去,他健硕的身板貌难不成是浪里白条?救人?小意思。我救过五个!――什么样的五个?气氛一下子活跃了。
平头兄好汉不提当年勇,前两个是在他初中去县城读寄宿时,跟俩伙伴溜到长安河玩耍。他们先是四仰八叉躺在堤上,看了会儿火烧云讨论了变幻莫测的女孩心,柳树杆上系着一条小小竹筏,他们解开绳子爬上筏,撑了没几杆就翻筏了,三个人哇哇倒进了河里,手脚乱扑腾像掉进汤里的土鸡。平头兄忍住心里的慌乱,这个时候想起了邱少云和董存瑞,啊人生是战场不是水深就是火热,他深吸一口气双脚一蹬,发现足尖够得着地。他腾地一声站直喽,把两个同伴一手一个捞起来。
平头兄不以成败说往事,第三、四个是他在城里打工时,老父老母十二道家书指令让他回去相亲,村尾瘸子他妹放话出来只要三千元彩金摆上桌能给他哥娶房媳妇她就嫁,平头兄心疼爹娘的棺材本啊可是孤枕难眠的日子不好过,这么纠结着平头兄就头重脚轻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渡口的风雨桥,风雨桥听这名字就有些年头了那天正好又刮风又暴雨呯的一声它就断裂了。走在前面的一家三口落了水,平头兄眼疾手快朝那小孩扑下去,他把这有胜算的拖到岸上,又慌忙捡了根竹杆跟着水跑,跑了半里路往那时隐时现的人影伸过去,费老鼻子劲拖上来的是孩子他爹。村里的光棍笑话啊咋不救个婆娘?保不定老婆孩子全齐了彩金也省下了。平头兄这时想起城里人那个关于婆婆和媳妇先救谁的问题,他说呸,那时哪想到救谁不救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手够得着谁救谁呗。话虽这么说,不过平头兄客观上救上来一位鳏夫,就在婚姻这个水深火热的战场上多了一位竞争对手。何况乡里为风雨桥的倒塌赔了三千元钱,不多不少刚够一份彩礼钱。
平头兄一如既往立新功,被抢了媳妇――那本也不是他媳妇,倒是那个被水冲走的人家的媳妇,让平头兄心头添一道憾事。作为英雄,平头兄收到了不少秋天的菠菜,但他并不以此为然,而抱恨于没能拽起那个可怜的婆娘。五年后他再次遭遇了一位绝境的女人,这一回平头兄没有再让悲剧上演,他捞起了那一把散乱的长发,月黑风高夜,凄楚的倩影绽放在他结实的臂弯,可是,平头兄已经娶妻生子了。当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嘴巴张了许久咽了几口唾沫。我相信这一回平头兄水深和火热都感受到了。他说他们没有再纠缠,让她回去了,再也没有联系。
平头兄救人的故事太精彩了,大伙劈里叭啦鼓起掌来。相形之下,大个子的迂讷显得多么可笑。他垂着头,一幅深沉的思想者模样,嚅嚅嗫嗫的横竖一句:我不会游泳。我不会游泳。”
小月亮再闪――
这不怪你!小月亮仗义相援。她注视大个子的双眸明亮有一丝暖色,知心知意的样子。短短的四个字,她的语音、语调、语速却像一篷疾驰而过的针形暗器,霎间完成了对大个子这个人物形象的旋转与固定――嗯,这是一位耿直、善良、勇于坦露自己的诚恳男儿――我也这么认为,我为与小月亮英雄所见略同而甚感欣慰。
应该有人调查,有人反映。小月亮说。事情能否水落石出,给关心它的人们一个交待?即使是一般的溺亡,也可以陈述事实予以警示。何况,这里头诸多蹊跷,溺水者的同伴撇下他走了,青少年的责任感、友谊之情今何在?管理处的应急救援体系建设有待加强,这么大一片南湖啊,每天几百上千人络绎不绝,本市人、外地游客,人民的生命安全需要得到保障,国外这样的场合都配有专门的救援队。
小月亮说,岳州曾经也有敢谏言的,农校一个老师,写文章写报告文学往上面反映情况,果然引起了重视派人调查某某事。但现在这样的人物没了,一只好笔没了,都是歌功颂德官方发言人文章,这是南湖的悲哀,是岳州人的不作为。
我始终眯着眼注视着小月亮,她薄薄的樱桃唇倾吐出一揽子市民的心声,大家点头称是,并踊跃插话辅以佐证。坦白说我觉得情况并不像她描述的那样糟,可能是我不太关心时务的缘故吧。但她言语的认真劲儿吸引了我,很少有一个女生关心社会胜过关心自己的脂粉盒,从这一点看来小月亮也当属物以稀为贵的品种。她不疾不徐,句句说到点子上,却不显得咄咄逼人。当她望向大个子的时候,甚至还带有某种爱抚般的母性与温柔。我感到胸腔里有一丝什么被触动,她是一位锐利的小妹?知心的姐姐?理性的朋友……她说事的时候严肃得好像一名女议员,而微笑着面容正如湖面上月儿的倒影,一波三漾晃晃悠悠的,瞅着让人眼晕起来。
哦我必须承认,我在这个众口铄金的时刻有了一霎时的思绪游离,思维飘得很远很远,突然从社会范畴回到了个人问题上。韩单,自从你离开,我的生活像发生了塌方,天垮下一角地表深陷,与外界的路桥坍裂,河川四溢整个儿一稀里哗啦,而我的表现像一个灾民,现在是该考虑重建的时候了。我需要一个女朋友,虽然我从来不知道她应该是什么模样。由于我纤细的情绪气质,大概不能找同样纤细的女人,而我玉树临风的造型也不便配一匹河东狮吼啊。今晚我遇见了小月亮,是什么让一向袖手旁观的我驻足在事发现场?是缘份。月圆之夜缘份来了,月圆之夜带来了小月亮,她做我女朋友应该不错,我需要一点叽叽喳喳的声音红杏枝头春意闹。多美好的词,春意。春心萌动春意盎然,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怀春?虽然我经历了雪灾可是春天的力量也是很强大的,我要相信自然规律。
长者――
想到这儿我抬了抬胸肌注视小月亮的眼神更添了一份柔情。我惊异地发现在开小差的这当儿人群里更换了主角,一位温厚的长者正在比划什么,他左手的胳膊肘平抬朝内拐着,右手举起拳头说:嗨,就这样,给他一下子,给他揍晕。
原来长者是在教授救人的技巧,溺水者往往惊惶失措,会死命抓住一切能够得着的东西,把拯救者力气耗尽,陪走阳泉道的悲剧没少发生。所以虽然会游泳的人不在少数,但轻易不敢下水施救,多少人背负着内心的纠结和道德的十字架?长者说救人真的不难,会游就能救。他猛地扎了个弓步,比划道:你从背后游近他,给他脑门一下子,然后左臂圈住他的脖子,让他仰泳,自己狗刨,单臂划水往岸上拖。他伸出手在空中刨了几个圈,说救人最关键的是不能让被救的人拽住,让他抓不到你,当然心善的人往往下不了狠手,但即便他没晕,被架住喉咙后没劲挣扎了,救人其实是很容易的事,别看他一把年纪了,如果刚才他在场,小case,他笃定地点点头:我一准下去。一副人命关天郑重的神色。
大伙收回景仰的目光,各自演练着施救动作,大个子学习得格外认真,小月亮还捉住一个人的头,佯装着给他敲了一榔头,我们挥舞着平头兄的侠义之情,被长者栽培得跃跃欲试,如果他日南湖再有人不小心失足落水,说不定岸上就会像表演跳水比赛似的一下子蹦出好几个神勇将士来。我们都准备好了在关键的时候挺身而出,为弘扬精神文明建设顺便打捞美人鱼而一展市民的风采。
这个夜――但见长者徐徐踱步,深邃的眼眸了望湖面,他对月长叹道:实在不是一个死人的夜晚啊。
焰火
韩单,关于火树银花不夜天,南湖的焰火尤然。刚搬来不久恰逢元宵节,你知道,在这样喻意团圆的日子,我的心情总有些许寥落。煮着汤圆外面已经炸响,呯呯呯的,容不得人不理会。我端着碗下楼,惊异地发现,坐在小区的草坪里可以惬意地欣赏焰火。入住率尚不高,空幽幽的。而栏杆之外人山人海,这在我后来乘电梯直登楼顶后才巨晕。往东边瞧:以为自己梦回1998,成了法国东道主冠军队中的一员,在埃菲尔铁塔上接受蚁民的膜拜……。再往南边看,游廊远方被拦了花炮燃放区,果然是登高望远,可以更清楚地看见五彩的花树从湖面升起,腾空,开放,美轮美奂。一些小品种的烟花也睇得清晰,中途失了一把火烧了一丛灌木也历历在目――这使我津津乐道,仿佛烟花之美已毋须多言,反而是出点小状况方才调剂下生活。
南湖的焰火是如此夺人心弦,不只是元宵,火炬传递时放,国庆时放……各种由头搞大型文体活动都会来一下。盯着簇黑的苍穹幽然迸裂出火花,我会以为,那是是黯哑的心灵拼却的极致,是生命中焕发出来的美。
还是回到那个晚上吧。那个晚上没有焰火,只有皎白的月光,但是我却看见火光惨烈,一个人凄零地倒下。
他叫张旺――
我们在操练救人动作时,一缕酸不溜秋的笑如刁子鱼般游过,嘿嘿嘿,一位精瘦黝黑的汉子从夜色中闪了出来,他笑起来呲牙裂嘴说不清是开心还是哭,很惨然的样子跟抽风似的。大抵天下最丑陋的男人也会对美女另眼相待,我们一干爷们他不理,独独对小月亮说:你把他的头托出水面,不要托得太高不然你保持不了。看来他并无恶意我才放下一颗心,在深更半夜见到这么个人如果不是这么多人一定会让我毛骨悚然。接着我们就继续抠动作。小月亮本来站在大个子身边,黑汉子靠过去,我也挪到了一旁,黑汉子说:也不要把他的头再次下到水面下,他会更慌的。我一下子呆了,头脑里一片空白,我看见黑汉子作示范的手像个锅铲,没有一根手指头。
张旺。老者唤道:哪个喊你来的?
黑汉子咧个嘴微微一仰头,好像自嘲的样子:没人喊我来,我自己来不行?
早喊你来,娃儿就捞上来了。老者和黑汉子的视线扫过湖面,像司令和总参谋长在观测战场。这样天气应该好捞!
我小心碰碰平头兄的肩,他刚四处查看了一圈,不知打哪儿又转了回来:他谁啊?
哦,他是附近的居民。
他的手?我其实想直接问,他是不是黑道上的。
是龙舟赛烟花炸的喽。
貌似黑汉子还是这一方名人哩。我迁来不久倒是大惊小怪了。看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小月亮凑过来解释,张旺本是南湖的渔民,七年前村里迁地修建风光带,建广场、建游廊,又大兴龙舟赛,本来是大好事,不过他放焰火把巴掌炸没了,真倒霉。
七年前的南湖是一幅原生态的模样。荒草茕茕,路径依稀。所谓原生态只是一个中性词,并没有被小资们涂抹出的那层美妙,意味着没人处理的生活垃圾,苍蝇肯定比萤火虫更为流连。即使是水,也不像诗人吟颂的那般纯净,而是血吸虫大为肆虐,据传九八年抗洪时,央视名记来工作还全幅武装着防瘟服呢,莫把岳州人笑掉大牙,血吸虫病传播也是要有途径的么。可渔民不一样,成天漂水上钻水里有伤也得下水,不然一家老小吃啥啊?世代渔民患巨脾症的多啦,张旺他舅伢,被血吸虫钻进骨髓里筑巢产卵,腰以下失去知觉,瘫在床上几多年了,哪个不想上岸做工哩?
张旺是水里的好把式,打穿开档裤起就跟爹出船,天天打渔,每年还捞上个把子人来。那时的南湖黑灯瞎火,真是个自寻了断的名胜啊。那些个跟姑子婆婆怄气的,被媚狐子上门羞辱的,黄花闺女挺了大肚子的,跟老公打架鼻青脸肿没法见人的,一个个呜呜咽咽奔南湖来了,哭天哭地哭爹哭娘哭自己命苦哦,张旺的娘就是他爹从水里捞上来的。张旺二十出头就有了心,逢到七、八月份躺外边凉席上睏觉,有点动静就往水里打手电筒,要说张旺只念了小学人也不笨哩,直想捞个名落孙山的知识分子作婆娘。
征地一出,张旺的心就野了,一方面固然是出船的单调敌不过丰富的岸上生活。一车一车的水泥沙子运来,大块大块的瓷片在坪上铺,柏油马路左右还砌了砖。椰子树听说是飞机运过来的,竖到坑里还吊了个打盐水的塑料袋。花草灌木都是绿油油的正打花骨朵的,连着土兜子培了利利索索的的绿化带。穿行在红的玫瑰粉的杜鹃白的枙子紫的丁香三月迎春五月石榴九月金桂中的张旺,像一只勤劳、快乐的小蜜蜂。上面有政策啊,劳务工要首先照顾原住民,如今可以站直了说,我是南湖洪家组那湾里的人哪。一听洪家组,远远近近家里有女学生的都来提亲哩。张旺一疙瘩劲,哪里的活不是干呢?啥样的活张旺没支过手呢?张旺你去码头卸沙子;张旺你掘个鱼池;张旺你把草坪割下;张旺你把这一筐彩灯挂到树上;张旺你带人搭个戏台,舞龙下午要彩排;张旺你把椅子挨个绑好,明儿龙舟赛开幕还有几多事哩,去把炮仗搬来晚上守在这里;张旺你迷糊了?通晚没睡又忙了一天?放完炮仗再回去睏觉!
炮响以后,张旺不见了――他被气浪掀到了一边,浑身是血的他经抢救保住了性命,只不过右手半个巴掌没了,是真没了。
在小月亮叽叽咕咕说这些的时候,我不时提问、引申、附和,配合得像在唱双簧,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啊。第一次见面就说了这么多话,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世间的事总是相辅相成,在这个有得有失的夜晚,失的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是不圆满,剩下留给我们的也许就是得,成全一段佳缘。
后来呢?我问小月亮。
赔了八百块钱。
八百?
对呀,还跟管理处签了协议,一次性了结,不能再找麻烦。
――是否人在大难之后,往往有幸存于世的欢喜,在这种态度的调配下,会让人不计较世俗的一些得失?
管理处不再喊张旺做正经事了,好手好脚的还上门排队呢。一个渔民,到底又有什么用呢?
除了捞死人这样的事!说来也是张旺运气不好,他本来就晒得黑,遇到炮仗那劳什么霉心事后,整张脸就乌云压盖了,前些年他也捞起过投湖的妇女,那人不识好歹,醒过来后骂骂咧咧说不该管她,抡起拳头把张旺当沙包打,愣起脑壳把张旺当墙撞,末了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走了,糊了张旺一身还贴了一星期的膏药。张旺说起这碴子事就气打不过一处来,呸一口淬在地上,娘个希!瞎了眼救了这死娘们,看她跳湖只管点根烟蹲着等她灭了气,家人来寻再捞尸酬金跑不了。
张旺遂死了心,隔年寻了一个腿残的姑儿办了酒,他还住在湖湾湾里头的土房子里,拆迁暂时没进行到他家那地儿。看到张旺日子这般苦,大伙儿都劝他不要再好说话了。他那土房横竖是要拆的,一定要拿住价钱跟有关部门谈清楚。如今张旺白天出渔晚上卖孔明灯,好在管理处网开一面不太查他的租,日子就这么混着。
散场――
时间大约快两点了吧,虽是谈兴甚浓也捱不过打起了哈欠。
经过小区门卫的时候跟保安提及。年轻的保安一扬眉,有些诧异却并不显得惊奇,不是吗?这世上无奇不有,每天都在发生好多事,什么事情发生都不必称奇,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也会同样的淡定。回望南湖夜色如水,近在咫尺却听不到喧哗声,它是如此平静,显得那么无辜,如果不走过去,走近那片潮湿,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像是刚刚做过的一场梦,而我像是在梦游。
我回到家了,韩单,你是否责怪我离开太久?今晚我遇见了一位女孩,她叫小月亮。糟了,我没有问她的电话和住址,以及其它联络方式。如果你愿意,请保佑我再次与她相遇,你希望我能找到伴侣,我明白。
第二天――
找个由头赖觉,蒸了粽子打了豆浆当早餐,抓了本卡尔维诺的《通向蜘蛛巢的小径》去湖边消遣,潜心看完了三个章节,温良的风吹过似有雨滴,看看手机快11:00了,昨晚的长者挥舞着如椽的大毛笔在广场上清水练字,张旺来回转悠,见了我就点头招呼下:还没动静啊?
我想象着不远处的郊区,大盖帽带来了恐怖的消息,一个莞尔的上午蓦地败坏。这败坏,不是素日里的气往上涌,而是泄了气了,撕了心裂了肺了,连哭天呛地也呼不了两声,他娘一下直直地昏过去,面如土黄的爹腿抖得像个筛子,孱弱得站立不住。1989年的伢儿,他爹娘也不过四十几呢,好歹养了个崽出落成人哦。
岸边隐隐有动静,该来的终于来了。张旺不紧不慢地点燃一根“红梅”,直到警厅的保安拖着三五乡亲找来。眼圈红肿的是一位妇人,经介绍是死者的姑姑,张旺开出2000元的价码,乡亲递了烟,神色肃穆地恳谈起来,一场短暂的商量,1500元,张旺转身回家吆喝同伴拿工具。
滚钩――
在飘蒙的细雨中,一叶小舟轻盈划过,张旺立在船头,有风潇潇兮的英勇,他从蛇皮带里掏出一件别样工具,乍看像一个小拖把,长者说那叫滚钩,是渔民自制的一种捕鱼工具,别看只有一小捆,放出去有几十、百把米长,密密麻麻的一排黑色小钩子,非常锋利。
那不会扎伤人吗? 出生在山区的我对相关知识全无了解,看张旺放钩,分段系上石头,套上浮头,长者说,这滚钩很厉害,放进水里中能悬浮于湖底,将来往的鱼钩住。南湖里捕鱼季节百千道滚钩组成地雷阵,可以说是水下面的天网,疏而不漏啊。
随着打捞的进行,岸边呜咽四起,他姑趴着栏杆捶胸顿足、如泣如诉,台阶上两人搀着位汉子,估计是伢儿他爹,也成了木偶似的,呆呆望着湖心的举动。
雨丝愈密,我有些儿着急,而其实在我尚未睇清楚整个过程呢,似有动静叫唤“有了!”张旺下水去拖拽,正是个人哩,那还能有谁啊?岸边的哭泣已乱成一团。
人没肿没泡发,衣装周正――没穿鞋!是长者告诉我的。我不愿直面惨淡的人生,没有凑近去,而是在阵雨来临之前撇下哀嚎径自回家了。
夜歌子――
下午上班,办公室里的琐屑能淹没一切惆怅。我恍然以为,离开那片湖,事实就悠忽不见,白发爹娘不必面对心伤,粼粼如镜亦不会映照人间苦楚。昨日才是风轻云淡、小簟轻衾的天气,今天的雨来得莫名其妙,而且它如此踏准节奏,聚雨初歇后来个绵密的一唱三叹。目光被打湿,心情也随之清凉。加班。回家。又是夜了。踟躇半响,韩单,还是出去逛逛罢。
我已经知晓了答案,也许什么也不会遇见。但踏入广场的一瞬,我知我错了,我听到了夜歌子:
人在世间哪般好?好比河边灯芯草,荡来荡去不见了……
雨后的人流倒是稀薄,在大个子指证的游廊栏杆处,铺了不少纸钱,燃了香烛,两位道士手持拂尘,正咿咿呀呀地唤灵:自古有盛必有衰,哪有人生而不死,无常已到世事抛……
穿越夜歌子的脚步轻灵,人们默然经过,满怀着对逝者的同情。它迷幻的节奏有板有韵,强烈的情绪感能使人万念俱灰,也使亢奋的心变得稀淡。在饱暖之境南湖景区,它多么像一条贫瘠哀伤的溪流,甩着无可奈何的水袖投奔于宿命的湖海。
万没想过,南湖的广场居然能做道场。韩单,聆听夜歌子无异于一次形象生动的居丧教育。故后来叫饭,只见杯筷碗,山也空来水也空,青山绿水依然在,人亡千代永无踪……我继续走着,不由为民俗的创意而绕得甚感悲伤。一个人去了,且无论恩怨喜仇,真相是否查清,当之务急的是show一个仪式以寄哀思,使一切千姿百态的生命匍匐于道士的唱念做打。
后来――
没有约定,我总会在较晚的时分去湖边漫步,在浓浓的夜色中偶尔会辨析出几个熟悉的身影,有时是长者在挥毛笔,有时是平头兄在打太极,有时黑黝黝的张旺在搂着孔明灯指点人钓鱼,有时小月亮闪丽登场,有时是大个子闷声而去……我们会驻足问个好,拉几句家常,大多数的时候点头含笑擦肩而过,说明没有新的消息。
那不过是几分钟的事,铺延开来也不过几小时的热议,加上亲属的沉痛,亦不过加了一晚夜歌子。在那几分钟、几小时、第二天没有路过的人,都不曾知晓这件渺小的事。广场依然是欢乐的海洋,我伫立在北阳台眺望这无边的幸福-:喷泉一柱擎天再缤纷落下,在半空中被风吹往某个方向,人群围成的圆圈会咻地打开,快乐的人啊抱头逃窜。在广袤的场地上被分作数个区域,百人团扇舞出夕阳无限好,木兰剑指巾帼飒爽英姿,大老爷们赤膊观棋,小小少年踩着滑板吹着口哨,一个急旋摆个佐罗造型。溜冰少女晃着细长腰肢,迷你裙下更细的麻杆腿交错起飞。蹦蹦床那头响着儿歌节律,弹跳此起彼伏,围着一群爷爷奶奶。年轻父母击掌指引,黄口小儿操控着电动木马扮演士兵突击,露天电影前更是汇萃了各色脑袋……每个年龄段都会在这儿获取快乐。疾走健身,缓步谈情,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节奏。
至于那个1989年的伢儿,我估计他是乐死了。初夏之夜,荡人心旌的晚风像情人的手臂抚摸着胸膛,哥们忽悠,美人在怀,他需要洗澡需要冲凉,需要搞点行为艺术来证明青春茁壮。来往的行人,百米外的岗亭,都沉醉于春江花月夜的风情,谁也没注意到温婉的芜湖吞噬了一条生命,只有月空闪着清辉,望着一个人的火焰熄灭了。而芜湖,一幅若无其事无辜的样子,正如当晚长者凝望湖面发出的感慨:这是他的命!
又见焰火,又见月圆
韩单,自从你离开,我失去了语言的秩序。我会像《花样年华》里的周慕云,对着树洞喃喃不止,倾吐内心的秘密――你我之间,有什么秘密可言?不过是一些琐碎事。韩单,你无时无刻不在分享着我的生活。
自从你离开,韩单,我独自住在那栋高楼,有些怕。最初的日子,我无力上班,躺在床上仰在沙发上卧在地板上,嗅着每一个角落你遗留的气息。只需要这气息和一小碗水,就替代了食物。当然,还有烟,你留下来的半盒,我哆哆嗦嗦地抽出,找不到打火机,那个漂亮的船形防风,是你把它带走了么?我点开燃气灶低头吸火的时候,蓝色的火焰烧焦了前额的头发。尽管我想模仿你的样子,但那刺激的烟气进入我终日滴米不进的胸腹,肠胃几乎翻滚了,使我立刻蹲下,蜷起身子冲着垃圾筒一顿干呕。
之后两周,我居然能够飘着去上班,虽然强打精神的劲头实在有些勉为其难,但在朝九晚五的规律中渐渐安顿了身心,聚餐、泡吧、踏春的项目也回到了日程表。也许那其中的我,只是一个影子一个壳,但总算也好过独自在17层的寓所踽行,思念唯一的出口,是阳台落地窗,走过去,下面小小的人,头晕目眩。韩单,也怪,以前和你在一起,我尚未觉得这楼是如此高,如此晃,而现在却会想到:张国荣跳下去了,陈琳跳下去了,陈宝莲跳下去了,贾宏声跳下去了,谢津跳下去了……跳楼简直成了新世纪最时尚最潮的事儿。我可不敢,韩单。我只是无法克制地想:跳下去该有多疼啊,跳下去需要多少勇气?跳下去会不会空中转体360度?……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到最后意念里只剩下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这让我恐惧,只好逃离。
于是我搬来这儿,韩单,你也说过,那17层的公寓只是暂时租住的处所。你喜欢望水烟霞处,悠然见南山。可惜,你不再陪伴我,而是希望我找一个女朋友。是的,我遇见了她――
我和小月亮――
那晚之后,我守株待兔,很快遇见了小月亮。她穿着一袭白裙,举止婉约像月宫的嫦娥。
迅速地拾起那个晚上的话题,好像我们不曾有过别离:我刚遇见张旺,他气忿忿的,说1500块钱打捞费三个人平分,他是主力也只拿到500!
我跟她讲是张旺侃的价,大概后悔要少了。
我在网上查了,有些地方开天价呢。
咱们岳州物价稳定呗。我怕小月亮再度展开社会批判,当之务急是要弄到她的电话号码。我得首先打听她的工作,如果是老师就帮同事孩子问问教育咨询,如果是律师就帮朋友了解下离婚程序,如果是office白骨精那咱就更有共鸣了,探讨下各种版本的杜拉拉,老徐的电影王铬丹的电视剧听说姚晨还演了话剧,加上家里原著三册但愿我们从街心公园侃到咖啡厅侃到酒吧侃到客厅沙发上……
出乎我意料,小月亮既不是律师也不是白领也不是人民教师,她在步行街的一家婚纱摄影店搞创意设计,每天以营造花好月圆此情不渝的人间仙境为己任。她主动掏出名片来揽业务,我说对象还不知在哪个丈母娘家养着呢,这时候斜里插出大个子他丫居然也要一张,瞅他那阅尽人间风霜二月花的样儿敢情是没二婚吧,但摄影店不问来路不查证件开门张嘴笑来的都是客,小月亮殷勤地再取出一张名片。
大个子还沉浸在自责当中,他遇见了平头兄没有得到任何来自官方的消息,长者在广场周边转悠几天,警岗、保安都寒喧过了,他们说不清楚有这事。听到这儿,小月亮便收起她职业性的微笑,出落成了一个唱诗班的女孩,脑门上发放出那种圣洁的光芒。大个子的纠结激发了她的抚慰欲,他俩的形象顿时掉了个个儿。我主动侃起业务问题说介绍对新人能否给点优惠,她说哈,她这段正在南湖景区踩点考察外景拍摄位置,预先登记的前三十位都有丰厚礼包相送。
想给小月亮打个电话――
一早醒来我把她电话摁进手机,大清早的,女生们洗脸梳头抹粉底涂口红,哪有空接电话呢?
搭班车时我想,路上太吵,她也许听不到手机响。
十点钟估计她正出外景吧?工作时间。不是每个行业都像我们部门一样有课间操时间可以喝杯黑咖。
午餐时大家打开各自的便当,隔壁部门的阿袁煮了盐水花生端过来共享,嘻嘻哈哈地一中午晃过去了。
下午开会,手机打振动忘了调回来,回家想联系她,一掏手机哇七个未接来电,两个是头儿三个客户,怕误了什么事挨个打回去,打到末了她的反而不了了之。
夜了她会去湖边吗?我痴痴地想,痴痴地等,由于初次见面在比较晚的夜间,所以倒不必过早行动,洗碗拖地洗漱熨烫完衣物还上了一会儿网,睇睇新闻日本大地震引发核泄漏,敢死队员冒死抢修冷却系统,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岳州更是风平浪静,百度搜搜啥影儿没有哈。那双鞋呢?那神秘离去的同伴呢?……嘿这关我什么事儿?我去湖边左右徘徊,等待小月亮的出现等待我的静女其姝。
她来了,嗔怪道:“我等了你一天的电话!”
在犹疑的瞬间――
似乎总有一个影子在将我拖曳,我想起来了,是那只大鸟、大鸟,一只大鸟朝湖影浅趟,我只是呆呆,闭目塞听沉浸在自我的音乐世界里,我对于外界全无留心全无关爱,还颇有些鄙薄大个子的自怨自艾,他因为错过了呼救而内心凄惶,一根稻草压在他牛高马大的体重上,几乎要求助于心理医生。
是小月亮一次又一次耐心地陪伴他,用她小巧的双手解开他心灵的疙瘩。我从未拔打过她的手机号,在湖边自然地相遇不是更好么?我渴望推波助澜水到渠成,渴望鸾凤和鸣永结同心,月亮可懂我的心?一天天阴晴圆缺,时间晃得真是快啊,秋天了,平头兄改遛鸟了,长者拎着鞋光个脚板踩鹅卵石来回地转圈,据说是现在时兴。管理处不让放孔明灯了,张旺收了看钓鱼的闲情,跟他那哑巴婆娘摆了个摊烧臭豆腐,生意还不错。我有时去打两碗,看他左手娴熟地翻拣、下锅、调料、装碗,还能熟练地收钱找钱,送到女学生手上时人家冷不丁瞅见躲闪在一侧的断巴掌,一声尖叫整碗打翻在地……这都是插曲啦,有时遇见小月亮,有时遇见大个子,有时遇见大个子和小月亮……
大个子和小月亮――
当大个子和小月亮的胳膊绞在一起的时候,我去游廊的次数少了。这两个人多么滑稽,像老兀鹰和小鸡,像北极熊和企鹅,像姚明和莫慧兰,像啤酒桶和小酒杯,像45码的套鞋搭一双三寸金莲……错了,像给张飞的大脚穿小鞋,不夹脚么?罢了,祝福他们吧,尽管存在着形式的不搭调,但人家是讲究品质内涵的,他们俩在一起一定能开展一场接一场有效的批评与自我批评。
话虽这么说,我其实当然是非常的难过,大个子从阴霾中仰起头来,而他落拓的情绪全转移到我这儿来了。我常常夜里醒来,被那只趟过湖心的大鸟。我为什么没有多看他一眼?多看一眼呼救几声,甚至不需要摘下耳机,也许情况就有所不同。在南湖的周边不乏有侠义的平头兄、沉稳的长者以及发誓不救人的张旺,他们随便一个都会把遗憾打捞。可是上帝却安排我走过他的身边,我这个自私、短视、盛满了哀怨得失,失去了热量与动能的人,为了一丝生活的未尽如人意而终日沉湎,漠然地撇开了一条生命的挣扎。
又见焰火――
春节了,我没有回家,尽管母亲多次来电话催促,但即使我一个人踏上归乡的旅途,也不是她所愿。原本计划带上小月亮,这一年的绩效目标又没有完成。“咱儿清清爽爽,咋就不受女娃儿待见呢?”母亲有了心病,二老固然是希望我在城里找着合意的,但总没着落的话,七大姑八大姨也在乡里给物色了好几个,等着我回乡就往家领哩。“你爷盼着抱孙子哩。”冲着这句话,我硬下心主动申请了春节值班。你个不肖儿!我爸怒不可遏,“你算算几年没回家吃祭祖饭了?!” 啪的一声摔了话筒。其实每年双抢我都回家帮忙,坐中巴到那个叫胡里凹的站点,放下包就下田,吃完饭就睡觉,麻麻亮又去帮工,活儿忙完就走人。我不在乡里呆着,我怕那些窗棂上葡萄般的眼珠子,她们的长辫子像是要捆绑我的麻绳。
除夕的南湖,倒映着两岸的张灯结彩,广场正中用盆花拼了“新春愉快”的字样,我婉谢了同事的邀请,回到蜗居的小屋。妈又来电话了,问吃了什么别跟爸怄气,她开春就带个叫梅子的姑娘往我这儿来。哪个梅子?她说她上胡里凹初一时,你上高二,直到你上大学去了还给你寄过没写名字的贺年卡。家里算了八字,你跟她挺合的……”
我妈喋喋不休的,弄得我连春晚也看不好,觉得好疲惫居然睡着了。等到被鞭炮声炸醒已经快零点了,屏幕上朱军和董卿光张嘴不出声,反正什么也听不清,索性去楼顶看焰火。尽管在得知张旺半个巴掌的故事以后,我对焰火的观赏兴趣已大打折扣。不过除夕不同,是来自民间的焰火。岳州人有钱了,平常风清月明地都听到炮仗咚咚上天,红白喜事图个热闹,何况今儿大过年的。
刚上楼顶,几枚流弹便越过发际,火光四溅,呯呯呯耳畔如重擂击鼓,唬得人一弯腰躲在电梯塔檐底下,形势严峻得不敢起身。过了至少五分钟,才伺机起立,在炮火当中俯览整个城市。
我被目前的光景惊呆了,我望见了整个岳州,有着不同于白天的面貌,象一座战争中的城,被浓烟笼罩,正进行着激烈交火。高楼、土房、洼地、近处、远方……除了平面的南湖水域,无处不喷射出炮火,此起彼伏、此伏彼起、愈演愈烈、经久不息,有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这一刻,我站在突兀的高楼之上,感觉敌军已攻到城下,即将被攻陷的城池。
这一刻,我立在城市的边缘,孤苦无援,战火已经点燃。
这一刻,我清楚地看到那万家灯火中,却没有我的幸福。
这一刻,黑云压城城欲摧。
这一刻,是四面楚歌的垓下之城。
这一刻,我是舞剑的虞姬,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这一刻,韩单,你可看到我站在炮火纷飞中,不知不觉脸上已是两行清泪。
韩单和我――
过了春节,灌木丛中的风信子探出头来,杵着一个个美丽的棒槌,它曾经带给我懵懂的甜蜜,韩单,这与你有关。
大一寒假前,你没有向我告别,我给你打了饭还买了回家路上的方便面、卤鸡翅和听装啤酒,可是你寝室的浩子说你已经走了。半个学期以来我们都亲密无间,只在考试前一段我劝你要好好复习才没有每天腻在一起。考试时没像你预想的我们的座位会排在一块儿,你失望了?而我也失去了利用价值?居然不打招呼就走了,我很伤,我堵着一口气整个寒假没跟你联系,QQ上也对你取消了“隐身可见”的设置,中间我病过两次把你号码删了可那11个数字已经挥之不去,除夕仍然没有你的信息我真是万念俱灰,那个寒假我想的就是开学怎么面对你,以何面目以何身份再来延续这一份不清不楚的关系。
开学后我管不住眼神在东张西望,它想看到它想看的,我的耳朵想听见它想听的,我的心思总在想着它思念的,没谁理会我。我的自尊心我的矜持都备感落寞,徜徉在湖边看着宿舍窗口的光,我猜度着你在干嘛?在线打扑克玩传奇看A片或者是在窜空间?你到我空间来了可看时间显示你是先到浩子的空间再转到我这儿来的呆了不到四十秒我都感觉妒嫉。
一回头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愣住了你却大喇喇地打招呼平静得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我有丢失了一百万又拣回来的欣喜。你向我走来,我朝你走去,相会在湖边感觉好像电视里的情景剧。走到间隔半米的地方我们都停了下来,可是我的声音依然向前方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它们慌慌张张的挤挤攘攘的手足无措的披头散发的像范进中举一样,往往一句话没说完,下一句话就跑出来了。我完全管不住它我的眼我的耳我的嘴全都背叛了我,我应该感到哀伤,可是我的心里却为何如此快活?我们说了好多好多述说了整个假期的点点滴滴,你的声音也在扑向我、抚摸我,它们在空中相遇、交织、厮杀、缠绕在一起拥抱在一起吻在一起,它们代替我们做了好多好多事。最后它们累了我们倒在草坪上歇息, 一侧脸望见紫色的风玲一般,你知道这是什么花么?韩单,它叫风信子,是春天最早开的花儿,也叫洋水仙。
妈妈,你带着梅子住进我家里,你们把窗帘拆下来洗,把被褥翻出来晒,把锅碗瓢盆涮个底朝天,我只好抱着枕头挪到沙发床上,看得出来我妈非常想睡那张小床,她恨不得把我连同被窝盖扔回大床上,隔年就给她整出个孙子来,我感到悲哀。
妈妈,你可记得大三的暑假我曾经带回一个同学,你和爸都很高兴有同学来乡里耍,听说还是学生会的更是嘱我好好款待人家。我们撒着丫儿跑了,到田里一掌劈开一个地瓜,顺着菜园子往山上走,山中真是寂静的好地方。我会为你摘悬崖上的花儿,在树枝环绕的空间里为所欲为。我们的爱情是绿色的低碳的环保的,貌似干柴烈火、惊天动天却不过撼动了几片从树上飘零的叶子,被吓着了的松鼠敏捷逃窜,扬起的尾巴像一柄降落伞。
妈妈,韩单住了二十天你一留再留,你希望孤僻的儿子能多交朋友带回家当然是女朋友更好。在以后的年轮里这成为念叨的主题,你不知道儿子早已经带了心上人回家,只不过他是男人,而我也是。
又见月圆――
在母亲的眼神和叹息中我无法入睡,只好倚着沙发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二锅头,对身体实行强制关机。许多个夜我都不是睡过去了,而是醉过去了。我的心口那儿似乎患了慢性溃疡,有一块钱币大小的伤口,需要酒精来冲洗一下,消下毒,如此而已。妈妈收了我的酒瓶, 我只好偷偷灌了半瓶到雪碧瓶子里,揣在裤兜里,趿着皮拖出门蹓跶。游廊人来人往,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我走几步拧开瓶盖啜一口不会比揣着2.5升汽油上天安门广场更恐怖吧?走着走着便有了恍惚醉意,世界在我眼里也变得诗意起来。转到迷尚园景的时候,缕缕花香袭来,有妙龄女在剪花枝,原来是在布置婚礼外景现场。巨幅海报上,小月亮依偎在大个子的胸膛,精致的妆容、挑染的曲发、烈焰红唇像一枚迷你芭比。而另一张海报上,她又换了奥黛丽·赫本的短发,配上施华洛的水晶摇身一变为Model lady,而大个子仍然憨头憨脑的样儿看起来像一个新郎娶了两位新娘,他小子真划算。这应该是小月亮的作品吧,全场以白、绿色为主,养眼咯。绿气球还好,哩个白气球就太像避孕套啦,不如换成粉红色的添喜庆。
哈哈,韩单,我是否吃醋啦?我被幸福刺伤。我承认我嫉妒,我自责,我疑惑。我在枙子坡坐着,看夕阳西沉,暮色四合,这儿离笙歌遥远,是一块僻静的去处。我啜一口二锅头,它热烈的燃烧能促进溃疡创面愈合。大个子和小月亮一定在家紧张地筹备婚礼,他们没有请我大概我们算不上交情。这儿没有平头兄在耍太极,长者踩鹅卵石的小径也远没有延伸到这里。我突然想念那个1989年伢儿,想问问他事实究竟是怎样?听大个子说,某一天在KTV包房看见一位小姐很像那晚的女伴――我很多次这样突然想起他,自从回忆起趟过湖影的大鸟以后。我离奇地传承了大个子的衣钵,而他却替代我获得了小月亮的芳心。
风吹过来,乍暖还寒,这样清冷的月色我喜欢。我这样萧条像是一树走不进春天的败枝,缓缓地倒在冰凉的湖影里。我想要走进水里去洗一洗身上的戾气,为何我和别人不一样呢?韩单?你尚有勇气克服自己,你说过我们不会再有无缘无故的别离,真的,从大一寒假之后,在一起八年没有分开,在校外租房子,抛弃大公司的待遇留在岳州只为团聚,小日子蒸蒸日上直到搬进了17层公寓,可是等待我们的仍然是别离,一个清清楚楚的别离,是相忘于江湖相见不如怀念的永别。你结婚了,搬去南湖下游的莱桐市,如果我顺着河漂,能否经过你的窗前?
韩单,曾说过等你等到35岁,可是我恐怕等不到了。日子这般难过,每一分钟都如麦芒在背。生命如此轻佻,如那个1989年的伢儿,像捉迷藏般弄丢了寿命。我何苦要过得沉痛?我想经过你的窗前,连这一点梦寐都不可能实现。那百里河道,埋伏了多少滚钩,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它会使我的身体我的灵魂,都千疮百孔体无完肤,我插翅难逃。
2011年6月作于南康投水3年后
南康,2008年3月于长沙投湘江,身体漂浮15天后在岳阳发现。年未至2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