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吼道:“那您为什么又来找我?更重要的是,您刚开始怎么不来找我?”
“我不知道啊。今天,我把困境对普林德卡斯少校说起时,他才叫我来找您的。”
“您收到信已经两天了,这以前我们就该有所行动,除了您刚才说的之外,还有其他更有用的细节吗?”
“有一件,”约翰·奥彭肖说,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褪色的蓝纸,摊开摆在桌上。他说:“我记得,我伯父那天焚烧文件时,我在纸灰堆里看见了一些小的没烧到的文件,纸边是这种颜色。我在我伯父房间的地板上捡到了这张纸。我觉得这是从那些文件里掉出来的,因此没有被烧掉。上面除了提到橘核外,看不出有其他线索。它也许是私人日记中的一页,是我伯父的笔迹。”
福尔摩斯把灯移了一下,我俩一起弯腰看那张纸。边上参差不齐,确实是从某个本子上撕下来的,上面写着“1869年3月”字样,下面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四日:赫德森来。抱着同样的旧政见。
七日:把橘核交给圣奥古斯丁的麦考利、帕拉米诺、约翰·斯温。
九日:麦考利已清除。
十日:约翰·斯温已清除。
十二日:访问帕拉米诺,万事顺利。
“谢谢!”福尔摩斯说,然后叠好那张纸还给了年轻人。“您现在一分钟也不能耽误,我们甚至连讨论一下您说的情况的时间都没有了,您马上回家,开始行动。”
“我该怎样做?”
“只须做一件事,并且马上去办。您把这张给我们看过的纸放在您说的那个黄铜匣里,而且再放一张便条说明文件除了这张以外,都被您伯父烧毁了。做完这些,马上照信上说的把匣子放到日晷仪上,知道吗?”
“知道了。”
“您先不要想报仇的事,我认为我们能通过法律达到目的。他们既然布下了网,我们就必须采取措施。但首先要解除您现在面临的危险,其次才是揭露秘密,打击犯罪团伙。”
“谢谢,”年轻人起身穿好雨衣,“我会按您说的去做,是您给了我新的生命和希望。”
“您要抓紧时间,同时还得照顾好自己,因为我觉得有一种极现实的危险正威胁着您,您怎么回去?”
“从滑铁卢火车站坐火车回去。”
“现在还没到九点,街上还有很多人,因此我觉得你会平安无事的。但是,无论如何都要小心。”
“我身上带了枪。”
“太好了,明天我就开始办理您的案子。”
“那我在霍尔舍姆等您?”
“不,该案的关键在伦敦,我要在伦敦寻找线索。”
“那过一两天我再来拜访,告诉您那铜匣子和文件的事,我会按您说的去做的。”然后,他和我们握手告别。门外狂风依旧,倾盆大雨不停地敲击着窗户。这个离奇的故事好像随暴风雨而来——像一片落叶被狂风吹到我们身上,现在又被凶猛的暴风雨带走了。
福尔摩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头向前倾,眼睛盯了一会儿壁炉里红彤彤的火焰。接着,他又点上烟斗,靠着椅子,开始望着烟圈一个接一个升向天花板……
“华生,我觉得在遇到的所有案子里,这件最令人摸不清头脑。”他说。
“也许吧,除了那个‘四签名’的案子。”
“哦,是的,可我觉得这个约翰·奥彭肖似乎比当时舒尔托面临的危险更大。”
“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你有明确的看法吗?”我问。
他说:“性质是确定的。”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K.K.K究竟是谁?为何要不断纠缠这个不幸的家庭?”
福尔摩斯闭上眼,手肘放在扶手上,手指并拢说:“一个理想的推理家可以根据事实的一方面,推断出其他各个方面,以及由此产生的所有后果。就跟动物学家居维叶能根据一块骨头准确描绘出一只完整的动物一样。要是一个观察家能完全掌握一系列事件中的某个环节,也许就可以正确地推理出其他环节。现在,我们还未获得只有通过理性判断才能得出的结果,单凭直觉,肯定会失败。推理家要想使这种功力达到无与伦比的地步,就必须善于利用他所了解的所有事实。这并不难理解,一切艺术都需要知识。即便现在有了免费教育和百科全书,但我们还是很难对所有事物都全面了解,一个人要学到对他有用的一切知识不是不可能的。我一直在努力,我还记得有一次你还精确地指出我了的局限性,在我们刚交往时。”
“是的,”我边回答,边笑了。“那是我列的一张记录表,很有意思。我记得:哲学、政治和科学给你打了零分;植物学说不准;地质学,仅就伦敦五十英里以内地区,造诣可以说很深;推理学,非常独特;解剖学,没有系统;惊险文学和罪行记录,应该是无与伦比的;是小提琴音乐家,剑术运动员,拳击手,律师;是可卡因和香烟的自我毒害者。这些要点都是我分析出来的。”
福尔摩斯听到最后一项时大笑起来,“嗯,像以前说的一样,”他说,“我现在还是要说:一个人必须把他可能需要的东西提前储存在头脑里,其他的,则可以放到藏书室,需要时,随取随用。为了今晚接的这个案子,我们现在就要把所有资料集中在一起。麻烦你把书架上美国百科全书K字部那本递给我。谢谢!我们来研究一下当前的情况,看看能得出什么结论。首先从这个有充足依据的假设开始——奥彭肖上校离开美国的原因。他这样年纪的人通常不会随便改变以往的习惯,并且我认为他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佛罗里达的舒适环境而回到英国来过孤寂的乡村生活。不过他又对英国孤独的乡村生活表现出极度热爱,恐怕也正暗示出他心里害怕某人某事,但因躲避成功而欣慰。于是我们可以作出这样的假设,他是因为害怕什么东西才离开美国。至于他怕的是什么,我们可以从他和他继承人收到的信件上来推断。你注意到那些信封的邮戳了吗?”
“第一封寄自本地治里,第二封是敦提,第三封是伦敦。”
“确切地说是伦敦的某个地区,你能推断出什么来吗?”
“这几个地方都是海港,所以写信的人也许在船上。”
“太对了,我们有一条线索,毫无疑问,写信人当时很可能在船上,我们现在来考虑第二点。本地治里那次,从收到威胁信到出事,经过了七个星期,而敦提仅过了三四天,这说明了什么?”
“因为前者旅程更远。”
“可是,信件也要经过很远的路程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们至少可以有这样的假设:那人或那伙人是坐一艘帆船,那些看来奇异的信号是他们在出发前放出的。你瞧,信号从敦提发出后,紧接着就出事了,多快呀!如果他们乘轮船从本地治里来,那信件会和他们一块到达。可事情证明,七周后才发生事情,因此我觉得信是邮轮运来的,而写信人则是乘帆船来的。”
“很有可能。”
“不只是可能,事实也许就是这样。你现在明白这事的紧迫性了吧。我叫小奥彭肖提高警惕也是这个原因。灾难随着发信人行程的结束而来到,这次信从伦敦来,所以我们不能耽搁时间。”
“天哪!这种令人发指的杀人害命到底是为什么?”我叫道。
“奥彭肖的文件对帆船里的人来说可能生死攸关。事情很清楚,他们肯定不是一个人,一个人不可能做到连杀两人而不留痕迹。而且他们的杀人手段居然可以蒙骗过验尸官及陪审团这么多人的眼睛。因此,一定有同伙,并且都是有勇有谋的人。不论文件藏在哪里,他们都非要弄到手。估计K.K.K不是一个人名字的缩写,而是某个团伙的标志。”
“是什么团伙的标志呢?”
福尔摩斯倾身向前,低声问我:“你听说过三K党吗?”
“没听过。”
“看这里。”福尔摩斯打开膝盖上的书,念道:
“克尤·克拉克斯·克兰,最早系模仿来福枪扳机扣动之声演绎而来。它是在美国南北战争后,由南部各州的前联邦士兵组成的一个秘密团体,全国都有其分会。其中在田纳西、路易斯安娜、卡罗来纳、佐治亚、佛罗里达州比较引人注目。其势力主要致力于政治目的,如恐吓黑人选民,谋杀或驱逐那些反对他们政治观点的人等等。在施行暴行前,他们一般会先寄一些奇形怪状但还可以辨别的东西给受害人作为警告,譬如一小根带叶的橡树枝、几粒西瓜籽或几个橘核。受到警告的人,可以公开宣布放弃原来的观点,或逃到国外。但假如不理不睬,就势必会被杀害,而且被杀方式多数出人意料。该团体组织严密,使用的方法极端系统,所以在各次案件中,从未有人幸免于难,也从未有嫌疑人被追查到。美国政府及南方上层社会虽作过很大努力,但至今未能制止。几年间,该组织滋长、蔓延之势更甚。直到1869年,三K党突然垮台,此后暴行仅存余波。
福尔摩斯放下手中的书说:“看出来了吧,这个团体是在奥彭肖携文件逃离美国时垮台的,两件事也许有因果联系。难怪总有人死咬着奥彭肖和他的家人不放。可以理解,这些记录和日记牵涉到了美国南方的一些重要人物,如果不重新找回,有的人恐怕连觉都睡不好。”
“那,我们看见的那一页……”
“跟我预料的差不多。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上面曾写了‘送橘核给A、B和C’其实这意味着已经把警告送给了那三个人。然后又写:A、B已经清除或者已经出国;最后还说访问过C,这恐怕意味着C已遭不测。喂,医生,看看这黑暗的世界吧,让我们给它带去点光明。我确信,此时小奥彭肖正照我说的去做,这也是他唯一的机会。今晚的事就这样了,现在请把小提琴递过来,让我们暂时把这烦人的天气和同胞的不幸遭遇放到一边吧。”
第二天早晨,天晴了。太阳透过朦胧的云雾在这个城市上空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我下楼时,福尔摩斯已经在那儿坐着吃早餐了。
“原谅我没等你一块儿吃,”他说,“小奥彭肖的案子会使我忙上一整天。”
“你准备怎么干?”我问。
“这得看我初步调查的结果,也许我会去一趟霍尔舍姆。”
“你不直接去吗?”
“不,我得先从城里查起,你拉一下铃,女佣会给你送咖啡来。”
我边等咖啡,边拿起桌上未打开的报纸看起来。突然,我的目光停在了一个标题上,心里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叫道:“福尔摩斯,你迟了一步。”
“啊!”他放下杯子说,“我正担心这个,究竟怎么回事?”他说话时看起来很平静,但我知道,其实他心里十分紧张。
奥彭肖的名字和“滑铁卢桥畔的悲剧”这个标题吸了我的注意力,报道的内容如下:
昨晚九点到十点之间,H区警员库科在滑铁卢桥附近执勤时,忽然听到有人落水及呼救的声音。当时恰逢狂风暴雨,四周漆黑一片,所以尽管数人参与救援,却仍然以失利告终。警报发出后,经水上警察共同努力,最后捞上来一具尸体,经检验系一名年轻绅士。根据其衣袋中信封判断,此人名为约翰·奥彭肖,生前住在霍尔舍姆附近。据推测,死者可能是着急赶从滑铁卢站开出的末班车,天黑路滑加之匆忙,以致误踩一渡轮小码头的边缘而不慎落水。死者身上未发觉任何暴力痕迹,显系意外事故,此事足以唤起执政当局注意河滨码头之安全。
我们沉默地坐了几分钟,福尔摩斯看上去也很沮丧,那大受震惊的神情我还从未见过。最后,他终于开口讲话了:“我很难过,华生,虽然说起来有些偏狭,可它的确是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这事怪我,在我有生之年内,我一定会亲手解决掉这帮家伙。他来向我求救,我却打发他走,让他走上死路……”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在屋内来回不停地走动,始终难以控制激动的情绪,羞愤的表情更是不时浮现在他深陷的双颊之上。只见他一会儿两手交握在一起,一会儿又松开,反反复复。最后他大声说道:“这帮狡猾的魔鬼!到底是用什么诡计把他骗到那里去的?那堤岸根本不是到车站的直达路线啊!况且尽管夜色漆黑,可那座桥上来往的车马行人依然很多。哎,华生,我马上就要出去,等着瞧吧,到最后,看谁会赢!”
“你要去找警察吗?”
“不,我要自己做警察。等把网结好,我们就能够捉苍蝇了。可是一定得结张好网才可以捕捉。”
这一整天我都一直在忙自己的医务工作,天色很晚了才回到贝克街。福尔摩斯还未回来。快到十点时,他回来了,脸色很苍白,看上去精疲力尽。他跑到碗柜旁,扯了一大块面包下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然后又喝了一大杯水。
“你很饿?”我问。
“都快饿疯了!早餐过后我就没再吃东西。”
“没再吃?”
“是呀,一点儿也没吃,没时间吃。”
“事情怎么样了?”
“还可以。”
“有线索了吗?”
“已经在我的掌握之中,小奥彭肖的仇一定可以报。华生,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已经考虑好久啦!”
“你说什么?”
他从柜子里拿了一个橘子,剥了皮,挤出橘核,捡出五个放到一个信封里,并在信封口盖的背面写了“S.H.代J.O.”,最后粘好信封,在上面写了“美国,佐治亚洲,萨瓦纳,‘孤星号’三桅帆船,詹姆斯·卡尔霍恩船长收。”
“他进港时就会收到这信,”他得意地笑道。“看到这封信,他肯定会夜不能寐,并且会觉得这是他死亡的前兆,就跟奥彭肖碰到的情形一样。”
“这个卡尔霍恩船长究竟是何方神圣?”
“是那群混账的头,搞掉他之后,我会继续搞其他人。”
“你怎么调查出来的?”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大张写满日期与姓名的纸来。
“我去查了劳氏船舶年鉴,还有相关旧档案的卷宗,追查了1883年1月和2月曾在印度本地治里港停过的每艘船以及其离港后的航程,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他说,“从记录上看,这两个月内,有三十六艘吨位较大的船到过那里,其中一艘名为‘孤星号’的帆船引起了我注意,因为记录上说这艘船是在伦敦结关又开走,但奇怪的是,它却用了美国的一个州名命名的。”
“我猜,是得克萨斯州吧。”
“究竟是哪个州,我还没搞清楚,不过我敢肯定它是一艘美国籍帆船。”
“那后来呢?”
“我又查看了敦提港的记录。证实1885年1月,‘孤星号’确实到达过那里,这就进一步证实了我的推测。接下来我也对目前停靠在伦敦港的船只作了详细地调查。”
“结果呢?”
“‘孤星号’上周到过这里。我去艾博特船坞打听时,查出这条船今早已返回萨瓦纳港了。我又发电报给格雷夫森德市,得知这艘船不久之前已经开过去了。因为现在海上是东风,所以我坚信,估计此船目前已开过谷德文森,离怀特岛不远了。”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捉住他!我调查了,船上只有他与他的两个副手是美国人,其余都是芬兰人和德国人。并且据给他们装货的码头工人讲,他们三人昨晚曾离船上过岸。等他们一到萨瓦纳港,邮船就会把这封信带给他们。而且我已在电报上通知了那里的警察,通报说他们就是这里正在追缉的三名通缉犯,被指控为犯有谋杀罪。”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人为布下的网再精巧,也不可能没有丝毫漏洞。杀害约翰·奥彭肖的凶手再也不可能收到那些橘核了,因此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世界上还另有一个比他们更加智慧、坚持的人正在全力追捕他们。那年秋天,风特别凶猛,持续地刮了很久。我们一直在等候着萨瓦纳方面有关“孤星号”的消息,但却始终没有音信。后来听说有人在离大西洋很远的地方,在一次海浪退潮后发现了一块破碎的船尾柱,上面刻着“L.S.”两个字母,那应该是“孤星号”的缩写。我们所能打听到的“孤星号”的命运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