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寒山派虽不在姑苏城,半山腰上却也有一座寒山寺。
寒山派掌门刘奇峰接到飞鹰传书,特特带着名弟子下到寺门处迎接我们。
掌门大人是个三十多岁的魁梧大汉,一字眉与浓重的络腮胡配合得恰到好处,我惊叹地看着他茂盛的一张脸,又不禁猜测他胸前有没有巴掌宽的护心毛配齐全套。
他远远见了程铮便拱手高声笑道:“程师叔!”
程铮点点头,挽着我手臂向刘奇峰介绍道:“这是内子。”又将路遇魔教教众的事简略说了一遍,然而说到我时,却说是因我另有奇遇令得身染奇毒,这才引得乐堂堂主纠缠不休。又向刘奇峰拱手道,“恐孤身无力拒敌,不得已借贵宝地一用,还望刘掌门能助我一臂之力。”
刘奇峰当即拍着胸脯大义凛然道:“但凭程师叔吩咐!咱们全派弟子自当与魔教血战到底!”
听声音,大概还是有护心毛的。
程铮摇头道:“既是有约,便应谨守。我请刘掌门助我,不过是怕他们出尔反尔,再使什么诡计伤人。若他们按约行事,咱们也不好做得太过。——待我将内子送去药王谷,自会再来取他们性命,却是不必再麻烦刘掌门了。”
刘奇峰诺诺称是,忙又让开一步引我们上山。
我略略落后一步,低声问那同行的弟子:“小哥可知道药王谷?”
那弟子笑道:“自然是知道的。当年咱们掌门承蒙药先生全力救治才得以逃过一劫,因此咱们逢年过节时,还经常往药王谷送些东西孝敬呢。”
我一喜,心说遇着话唠好办事,连忙又问:“听小哥的意思,药王谷可是离这里不远?”
那弟子点头道:“自然不远。骑马三日即到,若是直接翻山过去便还能快些,高手的话,只一日便能到了。”
我登时觉得心中又多了番保障,不由向那弟子点头笑道:“多谢小哥了。……若方便的话,小哥可否为我准备些药材?”
刘奇峰闻言转头道:“咱们派中平常伤风跌打的药材倒是不缺,只是不知师叔婶需要哪几种?若是派中没有,咱们马上叫人下山去办。”
程铮也回头看我。
我被掌门大人的称呼雷得外焦里嫩,片刻后方低声报出几种药材,又讪笑着解释:“有迷药在手,总是有备无患。”
程铮点点头,也注目去看刘奇峰,低声道:“有劳了。”
刘奇峰笑道:“这几味药听着普通,咱们应该都有。——方愈,你便带师叔婶直接去咱们药房吧!手脚勤快些,师叔婶吩咐什么便做什么。我和程师叔这就去召集门人部署,定叫那些魔教中人毫无破绽可寻!”
我含笑道谢,又冲程铮做了个鬼脸,这才转身跟着那名叫方愈的弟子走了。
那迷药是药何涣的独门秘方,成分十分简单,制起来也并不算复杂。我指挥着方愈切切磨磨,将几种粉末小心称好分量倒在铜盘中,又加入烧酒炙烤加热数次,直至只剩下水痕一样的白色粉末粘在盘底才停手。再倒入些茶水和成茶汤,用干净毛笔蘸着,一层层刷在右手手套上。
方愈看得惊讶无比:“却不知奶奶做的是什么药?”
他比刘奇峰还低一辈,索性直接叫我奶奶,我多次抗议无效之后也只得随他,此时听他问我,便顺口答道:“是一味极厉害的迷药,无色无味,使用时用内力将其催发,令人防不胜防。然而解时却简单。”说着便捻了片甘草压在舌下,冲他眨眨眼,示意他跟我照做。
方愈将信将疑地有样学样。
我冲他一笑,转身推门出去,抬眼便看见程铮站在外头负手等我。
我忙忙跑去拉住他手,他将我手指抓紧了些,再次缓缓重复:“无论他说什么,不要相信,不要回去。”
我不由一笑:“我又不傻!”
他蹙眉看我一眼,却是什么都没说。
我俩手拉着手,并肩走到山门处,居高临下看着下头葱郁的绿树。
日晷上的影子渐渐指到未时正。
石径上突然转出一个瘦削的身影,那人灵巧地跳跃向上,看身法,与乐进所用的功夫十分相似。
程铮将我挡在身后。
我不由握紧右手。
那人又走近了些,正是乐进无疑。
他身着一身劲装,袖子直挽到手肘处,又用布带牢牢扎住,露出大半条光溜溜的手臂来,似是在表明他绝不会暗箭伤人。虽有些掩耳盗铃之意,但确是做出几分诚意来了。
乐进在距山门处还有五丈时便停下,向着我笑道:“圣女!”
又向程铮拱手招呼:“程少侠。”
程铮微一颔首:“有话请讲。”
乐进飞速看我一眼,向着程铮笑道:“少侠是君子坦荡荡,咱们却有太多秘密要藏着。虽然这一个月来,圣女怕是早将魔教之事悉数说与少侠您知道,但是在下待会要说的却是无关魔教,反倒与圣女的朋友都有几分相关。——就算是为避嫌计,程少侠可否稍等片刻,待我与圣女说过一遍之后,再由圣女本人转达于您?”
程铮微有不悦:“乐堂主之前可并不是这般说辞!”
乐进摇头:“少侠是误会了!我之前所承诺的是,程少侠可以在场,却没说您一定会听见在下说什么。——咱们圣女精通唇语,因此这两者之间,还是有些许差别的。”
程铮一怔,左手不觉又将我向他身后挡了挡。
乐进失笑:“少侠是关心则乱了!圣女现下早非当年的吴下阿蒙,我纵是有加害之意,然而前有圣女毒功,后有少侠的青阳剑法,我又怎么可能得手?若少侠仍是不能放心,在下愿将后背露给程少侠,若程少侠认为我或有异动,直接将我扑杀可也,在下定无半句怨言。”
他缓缓张开双手,又慢慢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信,一块令牌:“这是咱们教主交给在下的信物,请少侠切莫误会。我不擅用毒,又站在下风向,离着这么远的距离,是断威胁不到圣女的。”
说着也不待程铮说什么便慢慢打开信封,抽出一张写着暗语的信纸,双手拎住两角,平推出来亮给我看。
上头写着:若不归,则不惮玉石俱焚。
我不由冷笑一声:“吓唬谁呢?”一边说,一边催动内力,预备将手上迷药扩散出去。
乐进却突然如拳击手一般绕着我们转起圈子来,边绕边用哄小孩的语气道:“圣女不妨先听听教主的计划,而后再动怒也不迟。”他转到山门旁边,看着程铮道,“若少侠不能成全,那我只得一言不发。”
程铮偏头看我一眼。
我想了想,点头道:“他十招之内制不住我,你放心。”
程铮又看了乐进片刻,方点点头,施展轻功闪到他身后,却是只有我与他之间距离的一半。
乐进大大方方地将双手负于身后,看着我微微一笑,用唇语道:“我若不能下山,教众便会认为是圣女不答应教主的条件,到时真如教主所言玉石俱焚,圣女怕是要追悔莫及了。”
我挑眉看着他。
乐进道:“圣女怕是有所不知,向靖声在与教主交手时身受重伤,教主已将楚修竹带回魔教,青阳派群龙无首。但楚姑娘也在混乱中中了毒,胎里带的热气竟又死灰复燃,牢牢压制着她自身内力,使其不能运功护体。这一下毒药加上内伤十分凶险,若再不医治,楚姑娘怕是只有半个月好活了。”
“这治疗的方法,便是借圣女的毒血,和着教主的寒气送入楚修竹体内,以热毒寒气克制阳气,使体内真气得以逃脱樊笼,疗伤驱毒。”
我哼一声:“她的死活关我屁事!”
乐进附和道:“的确不关圣女的事。然而不知道药先生、向靖闻与程铮三人,可还够分量换回楚姑娘一条性命?”
我一愣,不由杀意顿起,盯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乐进笑道:“自然是教主的意思,玉石俱焚。现下向靖声尚在疗伤,自家二哥的安危怕是顾不上的。药王谷那几个机关还挡不住咱们烈堂死士的脚步,更何况有药堂主从旁指点,纵是在闯阵时付出十几人伤亡的代价,却也不是不可承受。”
“程少侠虽然武功了得,但有时想杀一人,却不必用什么功夫。——程少侠这一个月来究竟是和谁朝夕相处,被劫走的楚修竹和魔教圣女是什么关系,两人之前交情如何,程少侠会不会色令智昏,以出卖自家门派为代价换取佳人芳心?不知道,不过如果与程少侠情同父子的药先生本来就与魔教纠缠不清,与他一直有生意往来的向靖闻又突然在一夕之间杳无音讯呢?”
“咱们栽赃陷害的差事早就熟能生巧,最知道如何将捕风捉影谣言定成一桩铁案,圣女若是不信,不妨试试?”
我瞪着他半晌,切齿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乐进点点头:“也对。圣女与少侠有情人终成眷属,自是再不想回去魔教担惊受怕。只是圣女若一意孤行,恐怕与程少侠也只能再过几天‘一时’的时光了。”
他道:“不知圣女在魔教时,可曾听过亡命鸳鸯这只蛊?”
我胸口顿时如被锤击。
程铮忙出声问我:“如期,怎么了?”
我深呼吸一次,咬牙道:“没事,这厮在气我!”
亡命鸳鸯。
当然听说过了。
这蛊在魔教中极常用,每每上位者疑心手下人互相勾结时,便会暗中给一人服下雄虫,并令雌虫仿佛跗骨之蛆一样跟着那人。雌虫喜爱雄虫味道,却又不会与雄虫共用宿主,因此便会叮咬此人接触之人,钻入皮下蛰伏。
此时雌雄两虫尚相安无事,然若两人一直接触频繁,雌虫便会迅速苏醒,当雌虫的寄主后颈出现蓝线之后,即使两人只是在同一座山中,雌雄二虫也会相互感应,以宿主脑髓为食,直至四五日后脑髓吸干,便会双双破体而出。
而且若出现蓝线之后两人才分开,则再见面时,虫蛊便会加倍反噬,霎时便可令人毙命当场。
因此叫做亡命鸳鸯。
乐进笑道:“圣女既然知道,在下便也不再赘言。教主对楚姑娘志在必得,因此不惜一切代价要令圣女回来。圣女从不顾惜自己性命,咱们是知道的,所以现下从圣女在乎之人身上下手,却也是迫不得已。”
“程少侠就算功夫再高、再将名利视为粪土,却也不能保护您和药先生、向靖闻三人不失吧?更何况还有亡命鸳鸯牵着,圣女若执意不应咱们,恐怕也只能和他们共赴黄泉了。”
我愤愤看着他,满腔恨意恨不能化成枪林箭雨,将他瞬时扎成个刺猬。
程铮再次问我:“如期?”
乐进含笑看我:“圣女是要逼着咱们动手么?”
我瞪着他,轻轻摇头。
乐进点头笑道:“圣女是聪明人。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也不妨跟圣女交个底。——圣女对教主还有用,楚姑娘对您也是极看重,因此您倒不必怕这趟回去丢掉性命。据药堂主说,亡命鸳鸯的解法药先生是知道的,因此程少侠也不会有事。待他解了蛊之后,大可再跟在咱们后面将圣女抢回去。——只是于我而言,我却是希望咱们能够早于他一天回到魔教,令我可以顺利复命,圣女可以救回楚姑娘。”
“楚姑娘宅心仁厚,有她出言相助,圣女也不愁教主不会将您送还程少侠。如此,大家皆大欢喜,岂不妙哉?”
我沉默半晌,又问他:“你说向靖声受了伤,可有证据?”
乐进一笑,慢慢向程铮那边转了半圈,变成侧对着我俩的姿势扬声道:“程少侠,在下要从怀中拿出两样东西,请少侠仔细看好了。”
他撩开衣襟,慢慢从怀中掏出半截鞭子,和一个厚厚的信封。
那鞭子鞭身细长,却是只有柄和半条鞭绳,上头那部分似是被人生生扯断,原本拧成股的皮子和铜丝全部散了开来。
他慢慢将鞭子和信放在地上,退后一步道:“程少侠与向大盟主素有往来,从这半截鞭子上自然能看出不少东西。信封里的物事却是有关圣女的另两位朋友的。在下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若圣女有意同咱们回去看看,在下就在山下等候。”
又冲程铮眨了眨眼:“多谢程少侠成全。少侠若打算于山下伏击却是不必,咱们魔教向喜勾心斗角,每月死一两个却是再正常不过。纵是现下我死了,教主的命令却仍会顺利进行,而且没了我的束缚,恐怕弟子们会做得更过。”
程铮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我摆摆手:“你走吧。”
乐进笑着道谢,足尖一点,飘然下山。
程铮转头看我,突大步走过来抱住我道:“不管他说什么,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你不要信,不要回去!”
我揪住他背后衣衫,踮着脚尖将下巴磕在他肩膀上:“我有些累,咱们能找一间屋子,慢慢说吗?我心里很乱,想听听你的意思。”一边说,一边用力揪住他衣服向下撕扯。
程铮只道我是因为心乱如麻,于是抱得我更紧:“好。”
他抱了好一会才松开,又从怀中掏出帕子,轻轻印在我眼角:“怎么哭了,很麻烦?——和楚修竹有关?”
我长叹一声:“很麻烦。”
他后颈脊背处,正有一道淡淡的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