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铮向一个方向遥遥颔首,刘奇峰当即抖落一身草叶现出原形,几步赶过来与他会合。程铮向他简略说明情况之后,便借了他一间厢房带我过去。
我一关上们便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只见里面装着一副地图,两张从什么本子上撕下的书页。
那两页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向靖闻几时几刻出门做了什么,几时几刻与什么人会面,在人命的旁边还用蝇头小楷注明了此人与向靖闻关系如何,向大哥对他信任到什么程度。
展开地图,上头画的却是药王谷的布局图,四周的阵法机关全部被详细标注了出来,并用朱砂在旁边标注了其中生门在各个时辰间的变化,药先生与外界如何联络等等。
两张残页加上一张地图,是乐进在向我示威。
药先生和向大哥已如案上鱼肉,若我有一步踏错,魔教便会即刻对他们不利。
我心里转过一圈,抬眼看着程铮:“那鞭子,确是向靖声的吗?”
程铮拿在手里翻看片刻:“没错。”
我尚抱有一丝侥幸:“他诡计多端,会不会只是壁虎断尾?”
程铮摇头,一拧那手柄,后头竟刷拉弹出一柄尺把长的刀刃,刃上尚有些许干涸的血迹:“他既已动了刀,恐怕情况不妙。”
我不由长叹一声,程铮抓住我手:“乐进究竟说了什么?”
我苦笑:“别急,我不会瞒你。”
说罢便将乐进方才所言一五一十地转告于他,连亡命鸳鸯之事也悉数说给他听,又强笑道:“看来我上辈子不单欠了楚修竹不少,怕是连东方厉都一并欠下了。不然,怎会楚修竹一有危难,他就想着拿我顶上?三年前如此,现在又如此。”
……只是这次不是东方储,而是东方厉,他不会对我假以辞色。
程铮抓住我的手一紧,当即冷声道:“你不能去。”
他道:“楚修竹不论中毒还是受伤,都是她咎由自取,于你无关。你已经因她受了不少苦,断无再三再四的道理!”
他深吸一口气,稍缓了神色道:“你莫要被乐进绕了进去,其实事情并不是没有转机。”
“我会飞鹰传书向少林求助,言明向靖声负伤一事,请少林寺派武僧去逐风山庄保护向氏兄弟。我们则立即起程去药王谷,待解了蛊毒之后,和药不死一起上少林,言明所有。——谅魔教再嚣张,也不敢在少室山撒野!”
我苦笑连连,低着头拨弄他的手指:“乐进就带着人在山下候着,咱们去药王谷之事,如何能瞒得住他们?若是他们久等我不至,先就将向大哥和药先生抓起来了呢?就算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隐于无形,药王谷于魔教眼中已如平地一般,若他们趁你解毒时杀将进来,我和药先生又如何挡得住?”
“而且解毒时,蛊虫必将疯狂反噬,我体内雄虫与你相吸相克,却是不能与你待在一处的。到时咱们相距遥远,一方有难,另一方不及回援,却又与分开有什么区别?”
我又捻起那两页纸看了看:“这两页纸上面,向大哥起居无不详尽准确,怕是魔教早就在他身边安插了细作。更何况少林与逐风山庄尚有几日路程,纵是大师们及时赶去山庄,亦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程铮紧紧抓住我手:“纵是同死,也好过放你孤身犯险!何况情况亦未必到你所说地步。”
我长叹一声:“这又是何苦?”
我抬头看他,暗中却运功灌注于右掌,催发掌中所涂迷药:“树欲静而风不止,东方厉这次是势在必得。你拿不定主意,我便做了主吧。——我回去,你去药王谷解了毒,再和药先生一齐去少林。”
程铮自然不允。他一把抓住我肩膀,一双凤眼怒气腾腾地将我望着,切齿道:“你不能去!若你执意如此,我只能将你绑去药王谷!”
我看着他道:“抱歉。”
程铮一惊,连忙伸指点我肩上麻穴,然而指尖碰到穴位之后,内力却迟迟未发。
我握住他手指,将他反压在椅子上,黯然道:“谁知道我原本预备用来对付乐进的迷药,却先对付了你呢?”
程铮双目通红地瞪着我,右手搭上我肩头,想要用力却颓然滑落。他只得转而抓住我衣袖,虽手上绵软无力,却一遍遍伸指去抓。
我跪在他面前,我将他右手三指按上他左手脉搏,逼他感受自己的心跳一点点变慢:“你放心,这迷药对内力无碍,你人也是清醒的,能听能看,只是不能动弹,仿佛被鬼压床。——所以,这迷药的名字就叫做梦魇。”
他愤怒地将我望着,艰难地低吼:“解药!”
我摇摇头,突嘴巴一扁,抽抽搭搭地痛哭出声:“你一遍遍地说我不能去,却又可曾想过向大哥和药先生的安危?东方厉除了楚修竹之外,便将他人性命视为无物,难不成你也想步他后尘吗?我有你护着,当然不必太过担心。只是向大哥他们呢?若他们因我而死,我以后的日子又如何安心?虽然于我而言,为了活着,纵是亲手杀人也使得,但总有些人是不同的,总有些事是不能做的。因为一旦做了,活着这件事便变成了日复一日的折磨。我不希望我像楚修竹的娘亲一样,最终因为愧疚而自杀,我不想挑战自己的底线!所以程铮,别逼我!”
程铮缓缓摇头:“不会。”顿了顿又道,“总有办法,别去!”因为迷药的关系,他说话渐渐有些模糊不清,说到最后,连张嘴都有些吃力。
我抽抽鼻子:“你瞧,这就是正道与魔教对抗多年,却总不能将魔教赶尽杀绝的原因。正道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底线要守,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没有人可以理所当然地为了别人牺牲。——所以不如魔教干脆。所以才让人心生向往。”
我看着他:“我不能死,你不能死,向大哥和药先生也不能死,这是我的底线。所以你告诉我,除了乐进所说的解决方法,我可还有别的路可走?若你知道,我马上给你解药。”
程铮瞪着我,想要张嘴,却十分吃力。
他眼中怒火熊熊。
我抽泣不已,突然抬头冲他眨了眨眼睛,从袖中掏出一片油纸包着的甘草,捏开他嘴巴送进去,对着他无声道:“我说过,我不会死。”
我一边继续假模假样地抽泣,一边缓慢翕动嘴唇:“我怕咱们身边也有细作,所以不敢和你直说。”
墙后面都是耳朵,这里毕竟不是自家地盘。
更何况此处又离得药王谷如此近,魔教能够将药王谷摸得如此详尽,附近门派中要是没有内鬼,倒是奇怪了。
程铮了然地点点头,又嗔怒地瞪我一眼。
我吐吐舌头,又道:“乐进那里,我还是会去的。——你别激动,我现在一身毒功,又是百毒不侵,别人想要毒倒我或是点倒我都不大容易。东方储要的又是我的血,怕是也不许他们乱来,所以才使出种种手段威胁于我。所以我在回到魔教之前,应该都是安全的。”
我缓缓道:“从这里去魔教,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需十一二天,我给你两天,你解了蛊毒之后立即赶上我们,再动手把我抢回去,好不好?”
“我会在路上尽量拖延时间,等你来救我。若能骗得乐进信任叫他放出消息取消命令却是最好,若是不能,待你赶上之后,咱们再拿住他逼他就范。——就怕他与我假意逢迎,暗中却要对你们不利。因此我做戏迷倒你,便是预备留个后手,若你能平安到达药王谷却是最好。若是途中受阻,你便顺便开一开杀戒吧!”
我摸着他脸,又叹了口气:“也不知这一招瞒天过海能不能奏效,但愿老天有眼,莫要再让我重回魔教!”
程铮抓住我手,皱眉道:“魔教中人诡计多端,朝秦暮楚,你还是不要去找他,我们另想办法。”
我苦笑着揉揉他后颈:“你后头这道蓝线难道是吃干饭的?蛊虫已经开始吸食咱们骨髓,咱们又能撑到几时?说是还有四五日的辰光,其实不过一两日便开始头痛欲裂,继而神志不清了。我们势必要分开。只要我离了你,他们又怎么可能抓不住我?还不如主动一些,做出个甘愿割肉饲鹰的姿态。”
程铮沉默,手却抓得我更紧,半晌伸臂抱住我。
我又抽噎几声,亦抱住他脖子低声道:“相公,我等你来救我的啊。”
他将手臂紧了紧,低声道:“放心。”
我点点头,起身高声道:“来人,来人!”
不过片刻功夫,方愈便轻叩门扉问道:“奶奶,您有事?”
我道:“请刘掌门来此一叙,有变故!”
方愈听了一愣,又连声称是匆匆离开,不过一会功夫,刘奇峰便碰地一声推门进来。
他看到程铮木然坐在椅子上先是一愣,又转眼怒视我:“你将程师叔怎么了?”
我淡淡道:“我用迷药药倒了他。”
刘奇峰大怒,当即吐气开声,双手一分向我袭来,边打边怒道:“我就知道那魔教中人叫你圣女不对!你就是当年反出青阳派的魔教妖女,对不对!”只这说话的功夫,便已经出了四五掌。
我施展轻功躲过,疾道:“你误会了,他没事!听我说完!”
说罢见他仍不住手,只得拾起桌上断鞭,一抖手腕缠住他一双肉掌,向他低声道:“我若想杀你,直接双掌一吐便可以要了你的性命。我迷倒他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听我说!”一边说一边暗自庆幸,还好我家少爷清醒着,否则我真不放心将他交给这个莽夫。
刘奇峰恨恨看着我,又转眼看一眼程铮,这才瓮声瓮气地问:“师叔婶有何吩咐?”
我松开他,伸脚把门踢上,压低声音将我二人中蛊之事简单说了,又道:“魔教如此紧追不舍,我再逃却是不能,如今之计,也唯有跟他们做一个了断,我相公便只能交由掌门送去药王谷了。请掌门一路上多多留意,千万莫要让宵小得了空子!”
刘奇峰寻思半晌,目光在我和程铮身上逡巡数遍,终于拱手道:“师叔婶请放心!”顿了顿又道,“在下先去准备一二,师叔婶有事尽管吩咐,在下定当一效犬马。”
我苦笑道谢:“有劳。”
刘奇峰转身离开,我重新蹲到程铮脚边,抓住他两手,将大头贴在他膝盖上放了一会,轻声道:“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尽快来找我!”
他一手抚上我发顶,半晌道:“等我!”
我点点头,又叹息一声。
人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感情亦是如此,在尝到他送给我的甜头之后,叫我再回到魔教凄风苦雨勾心斗角,明知几天之内出不了什么岔子,我却还是怎么都不愿。
万幸我家师叔爷一直十分靠谱,因此虽然情势险峻,我却不怎么担心。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愈又隔着门低声道:“奶奶,掌门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软轿业已雇好,就等着奶奶说话了。”
我答应一声,叫进他来,扶着程铮出去。
我二人将程铮扶进轿子,向着换过一身劲装的刘奇峰诚恳道:“这一路上还需掌门多费心!”
刘奇峰郑重点头:“师叔婶放心!”
我点点头,与众人一起下山。
乐进孤身站在山脚,看我和众人一起下来,面色先是一沉,转而又是一喜。
我回头冲刘奇峰点点头,足下轻点跃至乐进面前,道:“再等一等,我目送他们离开。”
乐进含笑点头:“圣女既已做出决定,咱们再多等个一两刻自是没什么打紧。”
“是么?”我冷冷回他,“我以为楚修竹马上就要咽气了呢,原来你们还没急到火烧眉毛的份上。”
乐进干笑几声:“急自然还是急的,不过既然圣女要求,在下当然可以做主,再等上一等。”
我再不理他,站在原地目送寒山派众人抬着软轿施展轻功迅速走远,过不多时便缩成米粒大小的几个人影,又过一会,几人转到山后,便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我垂目长叹一声,莫名觉得心中惶恐异常。
乐进笑道:“那么圣女,请吧?”
我伸手拦住他:“还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