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钩。
程武悄悄地来到屠岸柔荑的闺房下面。过去两年间,他曾多次在这楼下徘徊。今晚有所不同,程武拿起黑布蒙上自己的脸。
闺楼和往日相比没什么不同,窗纸上烛影摇曳,一个倩影正在翻阅竹简。程武知道,那一定是《诗经》了,柔儿从十岁开始就读《诗经》,一直爱不释手,来回不知读了多少遍。
一阵心痛之后,程武跃过墙垣,蹑手蹑脚地来到闺房门口,侧耳倾听,只见里面传来悦耳的读书声。
程武听着,心底柔情一片,柔荑念的正是《关雎》。程武不觉听的有些痴迷……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柔荑的声音温婉动人,情思绵绵,她一定在幻想自己敲锣打鼓迎接她,哎,柔荑,武哥来接你了,可惜只能用这种方式。程武想到这里,一阵阵揪心。
程武轻轻推开门,屠岸柔荑看到一个蒙面人进来,惊道:“你是谁?”
程武赶紧捂着她的嘴唇,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是我!”
柔荑吃惊地看着程武,不明白他为什么用这种方式见面。
“柔儿,不要说话,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柔荑疑惑地点点头,目如秋水凝视着程武。程武忍不住想亲她一口,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柔荑看到程武眼神,心里又羞又喜,心想武哥怎么这么等不及了。
程武抱着她下楼,见到有人来,便闪身躲在柱子后面。柔荑见他这样,更加确信程武……,如此一想,羞得满脸通红,幸有夜色掩饰。
出了府,程武抱着她一路飞奔,柔荑躺在他怀中,更加柔情地抱着他。程武虽然脚步狂奔,心里却情欲荡漾,兴奋又自责……
回到家中时,只见灯火熄灭,想是父亲已就寝。
程武抱着柔荑进房,取下黑布。
“武哥哥,你怎么把我带回你家了?”柔荑腼腆地问。
程武不知如何回答。柔荑以为他不好意思回答,说道:“你既已把我带回家,总得把我放下来吧!”
程武尴尬道:“柔儿!”
放下柔荑。柔荑尴尬地问:“武哥,你怎么了?”
程武不知如何开口把那一切告诉她,眼见柔荑如此关心自己,忽然俯身抱着她,嘴唇贴了上去。
柔荑星眼微殇,迷离似梦,此时此景,程武知道,若不控制,恐怕……
他松开柔荑,说道:“柔儿,已经很晚了,早点休息吧,什么事我明天再说。”
说完,转身准备出门,柔荑却伸手抓住他,说道:“你半夜里鬼鬼祟祟地把我抱到你家,又要丢下我一个人吗?”
程武刚想说话,柔荑却从背后一把抱住他,脸儿贴在他背上。
程武眼泪流出,转身抱住她。
“陪我。”柔荑说。简简单单两个字,程武没法拒绝。
“武哥,你变了好多,”柔荑说,“你好像变得越来越不可捉摸了,做事情颠三倒四,不过柔儿迟早都是你的人了……”
程武沉默,柔荑含情脉脉。
一边是家门之仇,一边是美人依依;程武眼神纠成一团,他真宁愿父亲没有告诉自己的身世。
“你把我抱回家,为何一句话都不说?不知柔儿什么地方惹你生气了?”
“我……”
“柔儿知道了,武哥怪柔儿这么长时间没去看你。”
程武不知道说什么好。
柔荑又说道:“可是柔儿答应过武哥的父亲,柔儿可不想做个背信弃义的人。”
程武不知如何回答,嗫嚅道:“柔儿,我好想你,我好心痛……”
柔荑看他这样子,笑了,闭上眼睛将樱唇凑过去。
程武只觉脑中一片昏乱,抱住她,稀里糊涂地倒在了床上。
柔荑拉上棉被,为程武宽衣。两人相拥在床,程武还是一句话都没说,更没有出格的举动。
柔荑心想,武哥有色心却没色胆,看来,儿女之情也可以让一个男子汉变得婆婆妈妈!
柔荑偎依在程武的怀里,柔荑忽然说道:“武哥,外面好像下雨了。”
“是吗?”程武问道。
“武哥,柔儿越来越不懂你了。”
“柔儿……”
“你怎么就知道柔儿柔儿的。”柔荑微笑着,两片柔唇上翘,好似在诱惑程武。
程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燃烧,柔荑觉得他眼神如火,只是那团火中间是一个黑色的漩涡。柔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此刻好渴望这个男人。
柔荑娇声道:“我好冷!”其实她一点也不冷。
程武抱紧她。
她又说道:“我好热!”热倒是真的。
程武褪掉她的衣服,又摘下她的肚兜……
云雨之夜,雨声淅沥。
那晚,程武像个野兽,与其说是做爱,更多是发泄,发泄命运对自己的残酷。
做完之后,程武伏在柔荑温软的身体上低声痛哭。
柔荑轻拍着他的肩膀,问道:“武哥,你怎么了?”
程武静下来后,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柔荑。
柔荑听完吓懵了。
“柔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柔荑惊恐地注视着他,缓缓说道:“你带我来原来是……”
程武痛哭地点头。
柔荑忽然表情决绝地说:“如果你灭屠岸全家,我绝不会独活的,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程武说道:“我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让你毫发受损。”
说完,程武俯身想亲吻她,她却扭过头,闭上眼睛。
“柔儿,不要这样。”
柔荑睁开眼睛,这次可不是含情脉脉,双目愤怒地瞪着赵武:“就算你不杀我,我也不会活的。”
“别,别这样,柔儿,你要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杀我全家,我活着就有意思吗?”说完,柔荑扭过头去,在她心里,还希望通过自己的柔情让程武放下复仇的念头,美女通常都是自信的。
“可是义父……屠岸贾杀我全家,这等血海深仇我一个热血男儿难道就这样算了?”
柔荑忽然温软下来,抚摸着程武的脸庞,娇语道:“武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义父对你那么疼爱,你难道忍心杀了他?”
说着,柔荑轻吻了一下程武。
“义父的恩赵武怎能不知?但赵家三百多条人命岂能白白丧生?柔儿对我情深意笃,我……我好生痛苦啊!”
“武哥,不要这样,过去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柔儿恳求你:饶了义父,从此和他断绝关系,我们以后漂流江湖,远离世人,找个安静的地方过着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
柔荑深情无限地看着赵武,又问:“武哥,你说好不好,你不想和我隐居田园吗?”
程武痛道:“柔儿,我怎会不想?赵武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你还犹豫什么?”
“只是,只是赵家三百余口性命难道在你眼里一钱不值吗?韩厥将军、爹爹的婴孩、公孙大人,他们一个个死得那么凄惨,如果我为一己幸福置大仇于不顾,如何对得起死去的至亲长辈?如何对得起因我丧生的恩人?”
柔荑颦眉不语。
“柔儿,你生气了?”
“复仇对你那么重要吗?为什么你不能忘掉过去?我们一起开始全新的生活好吗?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柔儿,我也想,如果爹爹没有告诉我真相该有多好,那我就能和你琴瑟和鸣、相守到老,只可惜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灭门之恨绝无妥协的余地。”
柔荑问道:“这么说,你一定要灭了屠岸家?”
程武点头,忽然说道:“除非你杀了我……死在柔儿手中我无怨无悔。”
程武拿起桌上的匕首,递给柔荑:“杀了我,你就能救你全家。”
柔荑拿着匕首,两行眼泪滑落,说道:“武哥,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
“杀了我,你就可以救你全家。”
“武哥,你身世那么凄惨,我疼你爱你还来不及,怎会伤你……”
“可是我要杀你全家啊!”
“就算你杀我全家,我也不会杀你的!”
程武听到这里心里有些震惊,问道:“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办?”
柔荑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至少我不会杀我最爱的人,武哥,如果你真的爱我为什么不能放下这些,离开这里?仇恨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程武发出阵阵痛苦的声音,嘶哑地说:“柔儿,无论如何我要给死去的亲人和恩人一个交代,但我真的不忍心看你痛苦,我真的好爱你,好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武哥,”柔荑流泪道,“今晚,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好吗?”
“不行,”程武痛苦地说,“看在你的情面上,我不杀屠岸贾全家,但这个刽子手必须得死。柔儿,希望你理解我,好吗?”
柔荑抹着泪水问:“你真的要杀父亲?”
“我是男儿,屠岸贾残害我全家,如今我只取他的性命,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了。”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
“绝无退路,我必须对死去的亲人和恩人有一个交代。”
程武握紧柔荑的手,问道:“你能原谅我吗?”
柔荑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抱着他。
程武知道柔荑也妥协了,说道:“我答应过爹爹灭屠岸贾全家,如今要饶恕其他人,还得希望爹爹同意,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妻了,明天我们一起去求爹爹怎么样?”
“他要杀我全家,我还要去求他,做不到!”
“柔儿,别这样任性,父母之命大如天,如果得不到爹爹的同意,我心里会愧疚的。爹爹原本就是菩萨心肠,只是被仇恨蒙蔽,他一定会同意的。”
经过程武的再三哀求,柔荑终于同意了。
第二天,见两人说得情真意切,程婴终于点头同意,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既然你们真心相爱,这样也好……,柔儿,武儿是身负大仇不得不如此,希望你好好待他。”
中午时分,程武进宫求见主公。
“主公,武儿有一事相求。”
“说吧!”
程武深吸一口气,低沉地说:“屠岸贾罪大恶极,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灭我全家禽兽不如,但冤有头债有主,屠岸家中的其他人是无辜的,如果我也赶尽杀绝,就跟他一样灭绝人性了。所以特来向主公奏明,此去发兵,只捉拿屠岸贾,将其就地正法,不伤及不辜,还望主公同意。”
景公捻着髭须,猜测这个年轻人到底玩什么把戏,景公原以为他恨不得将屠岸贾全家的皮都剥了,没想到他居然是来求情的。
景公咳嗽两声,说道:“前天你还义愤填膺,迫不及待让寡人灭了屠岸贾全家,今天为何这样想?”
程武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臣闻冤冤相报何时了,赵家不幸,不想再添悲剧,但屠岸贾是罪魁祸首,却是无论如何也饶恕不得!”
景公眼睛变得漠然,说道:“你所言也不是没道理,只是身为赵家遗孤,说出这种话不觉得对不起赵家的祖先吗?”
程武默然。
“不要一时冲动啊,如果错失了这个好机会,以后只怕想报仇都难。”
“主公,我不是冲动,只是此事确实与屠岸家的其他人无关。”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祖父赵盾知道你说出这样的话会怎么想,你的父亲赵朔会怎么想?你认为他们会同意你吗?”
程武说道:“祖父和父亲为人仁义,贤良开明,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同意我的话的。”
景公冷笑一声,说道:“武儿,你这般心慈手软,将来如何统领百官?寡人原打算等你历练成熟后立你为执政大夫呢,就像你祖父当年那样。”
“是非为大,富贵其次!”程武答道。
“好一个‘是非为大,富贵其次’。”
“不知主公是否答应?”
“寡人有什么不能答应的,这是你的仇,不是寡人的仇;你既然能网开一面,寡人当然没有二话!”
“主公圣明,微臣先告退!”
回家后,程武紧紧地握着柔荑的手。
“主公答应了?”柔荑凄声问道。
“嗯!”程武说。
柔荑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说道:“父亲须发苍苍……”
程武轻抚柔荑的秀发,说道:“我知道,我不会让他死得太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