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婴于是作揖道:“程婴一介草医,风餐露宿,受够了生活之苦,还望大人能够赏给小民一官半职,也好抚慰受惊的家人。”
屠岸贾捋须大笑,语气宽宏地说:“程婴啊程婴,富贵之心人皆有之,你大大方方说出来多好啊,老夫岂会讥笑于你?好,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门客了,俸禄从优,你立此大功先赏你黄金百两。”
程婴拜谢道:“谢屠岸大人。”
屠岸贾本来心存疑忌,见程婴贪图富贵,心下放心多了。只是程婴虽然嘴上贪图富贵,表情掩饰不住悲伤。屠岸贾看了也觉奇怪,心想定是这个没见过世面的草医,一连看到死了两条命吓得这么神不守舍,再加上自己长相凶恶,手段狠毒,这草医定然感到害怕。如此思量,丝毫也没怀疑赵氏孤儿被调包了。
程婴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正好从屠岸贾那里得到一些黄金,便托公孙大人生前的女仆把他和儿子安葬。
程婴在家里整整躺了两天,第三天才从床上爬起来。
程妻给他端来一碗仔鸡汤,程婴喝了两口,替妻子擦去眼泪,说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得想想将来怎么复仇啊!”
“屠岸贾权势熏天,我们夫妻俩都是无权无势的草民,只有等这孩子长大了再作打算。”说完,程妻向怀中吃奶的孩子努努嘴,然而表情却是痴痴的。
程婴抚摸着孩子的头,说道:“我担心啊……”
“相公,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我担心孩子跟着我们长大,将来也是一个平民百姓,如何能杀得了屠岸贾这个不可一世的老贼……”
“相公,那这血海深仇怎么办?”
程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夫人,这两天躺在床上我一直想这事,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想让赵氏孤儿认屠岸贾为义父。”
“相公,这如何使得,屠岸贾可是他的仇人……”
程婴平静又悲伤地说:“这是报仇最好的办法……”
“相公,万一被屠岸贾发现了呢?”
“不会的,我们不要告诉孩子真相,直等到复仇的时机合适才告诉他,这样屠岸贾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知道他就是赵氏孤儿。”
“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程婴摇了摇头,说:“屠岸贾身边高手如云、侍卫成群,这孩子长大后,即使武艺再高强,恐怕也杀不了他啊,我更担心那时他不但报不了仇,反而送了自己的性命,那么我们救孤大计就功亏一篑了,这么多条人命就冤死了。”
程妻虽然点头同意,表情却仍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夫人,你担心什么?”
程妻抹着眼泪说:“我担心……,我担心万一孩子认他为义父后,将来下不了手。”
程婴断然说道:“不会的,绝不会的,杀父之仇尚且不共戴天,何况是满门被杀。”
程妻终于点头道:“那就依相公的意思办吧!”
“待会儿你抱着孩子随同我一起拜访屠岸贾,求他收留咱们的儿子为义子,从今以后千万别叫他赵氏孤儿,叫他程武,知道吗?”
程妻点头,泪道:“相公,我们的孩子已经夭亡,就是你不说,我也当他亲骨肉一样疼爱啊!”
晌午时分。
屠岸贾在内堂接见了程婴一家。屠岸贾已是不惑之人,虽然在朝野间叱咤风云,却从未享受过天伦之乐。
看到程婴一家三口不由得心生羡慕,再细看孩子时,内心涌起一股慈父般的感觉,他抱起孩子,呵呵笑道:“好一个胖小子,印堂发亮,双眼炯炯有神,程婴啊,你有福气了,你儿子面相可是大富大贵啊!哈哈哈!”
程婴谢道:“大人金口玉言,只可惜我程婴地位低微,哪里能给儿子什么富贵?”
屠岸贾双眼斜睨,笑道:“哎,程婴,正好老夫膝下无子,看在你举报有功的份上,我就收你儿子为义子吧,有我这样一个义父,还怕他将来没有荣华富贵吗?”
程妻正待说话,程婴忙扯住她的袖子,对屠岸贾拜道:“多谢大人抬举,小人程婴叩谢大人。”
“免礼免礼,程婴啊,从此以后你的儿子便是我的儿子,我们就不用这样客套了。呵呵,乖儿子,乖儿子。”屠岸贾边说边逗怀中的婴儿。
程婴看着这一切,心下松了一口气,屠岸贾啊屠岸贾,将来这孩子会亲手取你性命。
屠岸贾哪里知道程婴在想什么,怀抱着婴儿,怜爱之情溢于言表,忽然激动地喊道:“老夫有儿子了,老夫有儿子了,哈哈哈……”
屠岸贾抱着婴儿走出房门的时候,程婴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
故事到这里,赵氏孤儿总算保住了,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为了保住这个孤儿,庄姬公主自缢,韩厥将军自刎,公孙大人受戮,程婴儿子被斩,这些人中,程婴虽然还活着,却是最凄惨的一个人。别人是身体遭酷刑,程婴是灵魂被人凌迟。肉体的凌迟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这灵魂的凌迟将一直延续到赵氏孤儿长大成人。
从此,他低着头,苟延残喘活在这世上,饱受无知世人的指指点点,还因此连累了妻子。
有人道:“程婴,你卖孤求荣,天打雷劈……”
有人道:“程婴,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有人道:“程婴,你助纣为虐,断子绝孙……”
唾沫星子是到哪里也逃避不了,程婴不再为人看病,除了呆在家里就是陪着儿子去屠岸贾府中。
这一节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群众永远是被主流舆论左右的。
像程婴这样的真英雄永远是孤独的,他何尝不想死,只是孤儿未长大,他还不能卸掉责任。他活着只为等待一件事:赵氏孤儿长大成人,杀掉屠岸贾。然而,天性仁慈的程婴不像屠岸贾,他复仇只为道义,不是仇恨,当灾难降临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更多的是感到无奈,而不是反抗。善良的人最好的下场就是等待一个平反,但平反对程婴又有何用?难道他真的在乎这些,不,他的生命已经被夺去,罪名可以平反,伤害永远没法平反。
历史从来没有公义,但历史却发明了公义。这就是荒谬的起源。权力让一切变得荒诞可笑,没有约束的权力更是如此,生于其中,我们只有笑的权利,有时连笑的权利都没有。权力是一台巨型机器,它异化的不只是官僚机构,更是其中的每一个小民百姓,人性本恶,权力让这种“恶”在每个人心里变得程序化,变成一种潜在的、隐性的、习俗的、无处不在又无意识的力量。相比官僚机构,这种无意识的力量危害更大,它能将罪恶延续几千年,从而变成天罗地网,任何人都无法挣脱。胆敢挑战这种力量的人,一盘子悲剧等着他品尝。
有人会说世人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唾弃程婴是情理之中,就算如此,他们应该知道就算程婴真的献出了赵氏孤儿,至少保住了全国婴儿的性命,别人保住了你们的儿子,你们还骂他,这真是一种奇怪的逻辑……
就这样,程婴忍辱负重,精心抚养孤儿,看着孤儿一天天地长大是他唯一的安慰。程武在屠岸贾府里的时候,程婴常常独自坐在杨树下发呆,没人知道他想什么,其实他什么也没想,很多东西看来是多余的,连生命也不例外,只是赵氏孤儿还在成长,屠岸老贼还没死,他就必须等着,等待的过程更多的是麻木,虽然也有希望,但这希望中并没有闪现生命的光彩,而是一种对死亡的渴望。
他与这世界的唯一联系是:抚养赵氏孤儿长大成人,杀掉屠岸贾。换句话说,屠岸贾的死期也就是他自己的死期。
五年后,程武已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儿童,只是别的孩子都不跟他玩,难免会有些烦闷。
“爹爹,那些孩子为什么都不跟我玩啊?”小程武睁着圆圆的眼睛委屈地看着父亲。
程婴不知说什么好,轻抚着孩子的头发,声音颤抖地说:“爹爹做了错事,爹爹做了错事……”
程武拉着父亲的手,问道:“爹爹做了什么错事?”
程婴眼泪暗弹,慈爱地说:“等武儿长大了就知道了……”
程武诧异地看着父亲:“他们都说爹爹是坏人,爹爹真是坏人吗?”
程婴苦笑地看着孩子,问道:“武儿说爹爹是不是个坏人?”
程武扬起笑脸,说道:“爹爹对娘和武儿这么好,怎么会是坏人呢?那些骂爹爹的人才是坏人呢!”
程婴死水般的心底泛起一点感动,泪道:“武儿乖,武儿乖……”
“爹爹,我要去义父那里,这里一点都不好玩,义父那里有好多人陪我玩啊!”
听到这话,程婴心里打了一阵哆嗦,如果这孩子对屠岸贾的感情日深,将来让他复仇只怕是难为孩子了。
程婴忽然问道:“义父是好人吗?”
“义父当然是好人了,可是为什么那些人也说义父是坏人,我讨厌他们,我不想看到他们,我要去看义父,我要义父教我武功。”
程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只说道:“武儿,你是爱义父多一点,还是爱爹娘多一点?”
程武稚嫩地说:“爹娘和义父一样,都是武儿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其他人都那么坏,武儿好伤心……”
程婴泪眼婆娑,嘴唇抽动,似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话。
“爹,您怎么了?”
“爹没事,武儿,武儿……”
“爹爹,您到底怎么了?”
“武儿,我送你去义父那里,这些天你闷在家里也难为你了,义父那里什么都有,好好在义父那里住几天吧!”
“爹爹对武儿真好。”
程婴赶着马车,送儿子到了屠岸府。
其时,屠岸贾头发已花白,但面容依旧硬朗,看到程武,皱纹沧桑,欣喜地抱起程武,热泪盈眶:“武儿,义父好想你啊,你怎么现在才来看义父……”
屠岸贾要留程婴歇息,程婴推辞家中有事,抱了抱儿子便离开了。回去的路上,心中如翻滚的沸水,屠岸贾一生恶贯满盈,然而对武儿却是恩爱有加,比慈父还慈父,将来让武儿复仇会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啊,武儿若是知道了真相,还不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程婴真担心有一天武儿扛不住打击,变成自己这样。
说实话,程婴宁愿屠岸贾不要对武儿这么好,这让他不舒服。因为他心里已经认定屠岸贾是个无恶不作的人,看到他身上慈爱的一面让程婴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恶心。这是一种很难解释的恶心,程婴自己肯定也不清楚,我们今天附会地解释为:这种恶心与其说是对屠岸贾这个人产生恶心,不如说是对造化弄人感到恶心。
一夜之间,程婴又苍老了许多。
程武到了屠岸贾的家中,自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和在家时的凄凉光景截然不同。小小的程武就知道,义父一定是个大人物,那么多峨冠朝服的人对义父礼敬有加,做儿子的也能感觉到一种优越感。
义父家中好吃的吃不尽,好玩的玩不完,真比自家快活不知多少倍。
一天,程武正在和几个孩童打闹,屠岸贾却笑呵呵地招呼程武:“来来,武儿,看看义父给你带来了什么?”
程武心想义父不知是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东西,还是什么好玩的东西。欢天喜地地跑过去,却见义父怀里抱着的东西既不好吃,又不好玩。程武不觉有些失望。
“义父,您骗我?”程武嘟起嘴说道。
屠岸贾却慈祥地笑道:“呵呵,武儿啊,义父知道你好吃又贪玩,所以给你找了个妹妹,以后啊,如果武儿不听话,就让小妹妹羞你,呵呵!”
程武定睛一瞧,只见义父怀里抱着一个明眸皓齿的漂亮小女孩,小程武不禁生了怜爱之心,怯生生地在小妹妹脸上摸了一下。
“武儿,以后柔儿就是你的妹妹了,来,抱抱妹妹。”
程武虽小,力气在同龄孩子中算是大的,抱着小妹妹稳稳当当。原来,屠岸贾老来后,慈父情节大重,有一个儿子还不够,还想领养个女儿,前些日子,与侄子商议,让他把女儿屠岸柔荑过继为自己的女儿。屠岸柔荑才两岁,长得却生生可爱,一张小脸红扑扑,煞是爱人。
程武抱着小妹妹,忽有种大哥哥的感觉,竟对小妹妹说道:“以后谁若是欺负妹妹,哥哥替妹妹出头。”
小妹妹仿佛听得懂他的话,竟张开小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