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婴背负着泯灭天良、卖孤求荣、为虎作伥的沉重骂名,抚养赵氏孤儿。但到处都是仇人的眼线,赵氏孤儿随时都在危险当中,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孩子的心天真烂漫,在对危险的不知不觉中度过快乐的童年,而程婴却只能把痛苦和仇恨掩埋在内心深处,面对仇人,强颜欢笑。
一宿未眠。
程婴怔怔地看着妻子怀里的赵氏孤儿,程妻紧搂着他,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夫妻俩就这样拥抱着等待天明,与其说是等待,不如说是抗拒,希望天明永远不要到来。
公孙杵臼也是整夜不眠,心里亦悲亦喜,悲的是仁心仁德的程郎中之子明天要和自己一起受死,喜的是赵氏孤儿终于能保下来,全国刚满月的婴儿不必索然无辜送命。
夜晚是那么漫长,而天明总归要到来。
程婴拖着疲惫的身躯,告别了妻子,魂不守舍地朝屠岸大人的府门走去。这一路比登山还难,程婴只觉得自己越接近屠岸府越感觉晕眩。
他知道,自己每向前走一步,公孙大人和自己孩子的生命就离死亡近一步。每走一步,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就丢失一点,内心的绝望就更多一点。
这是怎样的痛苦,恐怕就连程妻也没法明白,这种痛苦只有程婴自己一个人明白,但他却说不出口。痛苦太深会让一个人沉默。
终于,来到屠岸府,程婴感觉自己心灵在不断下沉,直至跌进万丈深渊。他只是一具寄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肉体,这就是大爱之人的下场,没有谁能拯救他,连他自己也不能。苍天准备了一盘悲剧,程婴就是那个用来献祭的人。
“屠岸大人,小人程婴特来举报,赵氏孤儿藏身太平庄……”程婴说到这里,双膝跪下,与其说是向屠岸贾下跪,不如说面对命运他已感到无能为力。
屠岸贾转动眼珠,旋即鬼眉横挑,问道:“程婴,你是怎么知道赵氏孤儿下落的?”
程婴俯倒在地,答道:“大人,事到如今,小民只好一五一十地招了吧,还望大人开恩,饶恕小人。前日傍晚,公主借故生病,让小人过去号脉,谁知号脉是假,托孤是真。小人一介草民,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碰这事,公主却以一国公主的身份给小人施压,逼小人带出孤儿送到太平庄上公孙大人那里。小人只好照办,原以为送走了赵氏孤儿,此事与自己再不相干。谁知,昨日晚上,屠岸大人传令下来,小民心里惶恐至极!”
屠岸贾沉声道:“你惶恐什么?”
程婴颓然道:“只因为小民家中也有一个与孤儿一般大小的儿子,乃是我程家独苗,为避免程家香火断绝,小民就向大人举报来了。”
屠岸贾捻须笑道:“舐犊之情,谁人不悯。天下哪个父母不爱惜自己的亲骨肉,哈哈哈!”
大笑之后,屠岸贾忽然感到胸闷,是啊,天下父母心,哪个不爱惜子女,可惜……可惜我屠岸贾纵然一手遮天、翻云覆雨,膝下却连一儿半女也没有,这是何等凄惶,何等无奈啊!
程婴见屠岸贾没有怀疑,心下安稳了一些,但安稳后,心底更是一片凄凉。
屠岸贾见程婴一副委顿的样子,料想他是因惊吓过度,便不再追问,传令手下道:“来人,快去太平庄捉拿公孙杵臼和赵氏孤儿。”
公孙杵臼将婴儿交给了烧饭的老太婆,卫兵刚到时没有发现婴儿,直接把公孙杵臼带了回来。
面对这个年迈的老大人,卫兵们没有丝毫的客气。公孙杵臼被带到屠岸贾面前时,依然骨傲如松。
屠岸贾笑道:“公孙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吧!”
“屠岸大人唤老夫来此,并不是关心我这把老骨头吧?”
“哈哈哈,公孙大人你我同朝三十多年,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赵氏孤儿是不是藏在你的府上啊?”
“绝无此事!”公孙杵臼傲然道。
屠岸贾指着程婴说道:“公孙大人,只怕你想抵赖也不行啊,这位郎中可是一五一十都招了……”
公孙杵臼跳起来,抓住程婴的领子,骂道:“程婴,原来是你告发的,你这个卑鄙小人……”
骂完,公孙杵臼一个巴掌过去,打得程婴半边脸通红。公孙杵臼眼里满是泪水,屠岸贾还道他是因为被人出卖愤怒的,唯程婴知道老大人为何眼中有热泪。
程婴咬了咬牙,狠狠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大人,程婴也是事出无奈,谁愿意自己的儿子无辜受死,若不举报你,我的儿子就没命了……”
“我呸,好你个程婴,枉老夫相信你……”
公孙杵臼又待上前打程婴,屠岸贾挥手,手下人马上拉住公孙杵臼。
屠岸贾把脸一沉,厉声道:“看在我们同朝为官的分上,如果你交出赵氏孤儿,老夫或许可以饶你一死,否则……”
公孙杵臼目视前方,冷然道:“否则怎样?”
“否则,你这身老骨头只怕要承受皮肉之苦了!”
公孙杵臼仰天长笑:“既然都只剩下老骨头了,何妨受受这皮肉之苦,或许可以强身健体呢!哈哈哈!”
屠岸贾脸色顿变,怒道:“好你个老匹夫,在朝时你多嘴,告老后你还嘴硬,真是死不悔改,今日老夫就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嘴硬,来人呐,给我重打一百棍!”
程婴急道:“屠岸大人,万万不可啊!”
屠岸贾圆目逼视程婴,程婴忙挥手道:“公孙大人都这么大年纪,只怕一棍子下去就归西了……”
屠岸贾狡诈地盯着程婴,笑道:“程郎中好像挺关心这老匹夫啊!”
程婴忙摆手道:“程婴一个救死扶伤的郎中,不忍眼睁睁地看着……而且,公孙大人说什么也是因为小人才受此苦难,小人实在于心不忍……”
屠岸贾双手交叉在背后,冷道:“程婴,你偷偷把孤儿带出驸马府,老夫还没怪罪你呢,你若再替这老匹夫说情,休怪我不讲情面。”
顾侯跟着说道:“是啊,程婴,带出孤儿可是断头灭门之罪,今屠岸大人念你举报有功,才不予计较。若然……”
屠岸贾伸手让顾侯退后,笑道:“程婴,老夫就再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由你来拷问这老匹夫,若拷问出赵氏孤儿的下落,老夫非但不怪罪你,反而重重有赏。”
程婴哆嗦了一下,说道:“大人,这恐怕不妥吧!”
屠岸贾看着天问道:“哪里不妥了?”
“程婴乃草医一个,平素救死扶伤,救人无数,今大人要我拷问一个老人,实在是苦煞程婴啊!”
屠岸贾甩袖闷道:“哼,看来你是不给老夫面子了?”
“大人,草民万万不敢啊,只是大人非要小民拷问公孙大人,莫非是有猜忌之意。想不到小民好心好意过来举报,却受到这般折辱。”
顾侯在一旁劝道:“程郎中,你可错解了大人的好意,大人委实是想给程郎中一个将功弥罪的机会,程郎中何故如此固执?”
说时,一个侍卫已把圆棍递了过来。
程婴心里清楚,屠岸贾这人奸诈异常,要想得到他信任,恐怕只有忍痛……
程婴接过棍子,思潮起伏,眼神无助地望着公孙杵臼,似乎希望他拿主意。
公孙杵臼知道再拖延下去,只怕露出马脚,冷笑道:“程婴啊程婴,你这个无耻小人,有胆子举报,怎么没胆子拷问我啊?想不到你不仅为人卑鄙,更是懦夫一个。你不敢打我,我可要跟你拼命了……”
公孙杵臼说完,便向程婴扑过去,程婴猝不及防,知道公孙大人要逼自己动手。
“程婴贼子,来吧,你出卖赵氏孤儿,还装什么慈悲心肠!”
程婴沉痛道:“公孙大人,我也是求自保,你若逼人太甚,我只好得罪了……”
“哼,猫哭耗子假慈悲,要打就打,何必废话!”
程婴狠下心来,一棍子打在他的手臂上。
屠岸贾在一旁拍手道:“好,好……”
公孙杵臼对程婴使眼色,让他继续打。程婴无奈,又一棍子打在他的另一边胳膊上。
就在程婴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下手的时候,忽然一个侍卫抱着一个婴儿禀道:“启禀大人,我们从太平庄搜到了赵氏孤儿。”
屠岸贾仰天大笑:“哈哈哈……”
公孙杵臼推开侍卫,指着屠岸贾骂道:“老贼,你竟然连赵驸马的最后骨血都不放过,我跟你拼了……”
说完,公孙杵臼冲向屠岸贾,屠岸贾抽出长剑,刺入公孙杵臼腹中。公孙杵臼缓缓倒在地上,表情安详平静。
看着这一幕,程婴惊呆了,接下来一幕更让他惊惶崩溃。
只见屠岸贾接过婴儿,放在案桌上,用剑刺穿婴儿的肚子,几声啼哭之后,整个大堂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程婴呆了好一会,忽然发现眼里有泪水,赶紧抹掉,堆起笑脸说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终于除掉了心头之患。”
“哈哈哈!”屠岸贾拍着肚子大笑,“程婴啊,老夫能找回赵氏孤儿多亏了你,说说吧,你想要什么?”
程婴刚想说什么都不想要,转念又想,如果我什么都不想要,恐怕老贼会起疑心,将来要杀老贼,还得接近他啊!不如我要求他给我一个官职,也好靠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