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厥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程婴悲道:“将军,放走了孤儿,没有了腰牌,你如何向屠岸贾交代?”
“你走你的,休管许多,我自有决断。”
“将军,我这一走,只怕你要受牵连,程婴恐你性命不保啊!”
韩厥脸上忽有悲色,旋即凛然地望着天空,叹道:“草木一秋枯与荣,人生一世轻与重;愿将碧血洗疮痍,身后万事都成空。”
“将军……”
“程婴,那厢有人来了,你快快走吧!”
程婴无奈,含泪在心,转身离去。走出三步,回头一看,只见韩厥已悬剑自刎,身躯犹矗立如山。
程婴泪洒心间,叹道:“好一个热血壮士,舍生取义,可歌可泣!”
程婴踉踉跄跄地抱着药箱离开驸马府。
那边,有人禀报屠岸贾,韩厥自刎而亡。
屠岸贾火急火燎地来到驸马府,凛然道:“韩厥自刎,其中一定有什么变故,赶快去府中看看,赵氏孤儿可在?”
略过片刻,卫士回来禀告:“大人,公主已投缳自尽。”
“赵氏孤儿呢?”
“赵氏孤儿不见了。”
屠岸贾怒目道:“不见了?难道他还长了翅膀,飞上天不成,就算他上天入地,老夫也要把他硬抠出来。”
顾侯凌厉地说:“大人,赵氏孤儿要是流落民间,后患无穷啊!”
屠岸贾狠狠地甩了袖子,怒道:“谁吃了豹子胆,敢收留赵氏孤儿,老夫叫他断子绝孙。来人呐,把韩厥的尸体拖出去喂狗!你们看着,这就是背叛我屠岸贾的下场。”
当屠岸贾把这一变故告诉景公的时候,景公也有些惊慌,倒不是听到自己的亲姊姊自杀,只是赵氏孤儿一旦存活下来,将来远走他国,领兵前来攻打晋国,恐怕祸不及防啊,眼下楚国和秦国都是蠢蠢欲动,如饿虎一样四处讨伐,将来若添上赵氏孤儿,只怕是如虎添翼。赵氏孤儿如有赵盾一半能耐,晋国岂有不灭之理。
“主公,您看怎么办?”
“还不快调动兵士,挨家挨户搜查,赵氏孤儿一定还没有出绛城。”
屠岸贾心生一计,向景公奏道:“臣有一计。”
“说!”
“主公何不下令全国,三日之内,若不把赵氏孤儿交出来,将全国一般年纪大小的婴儿全部杀无赦。”
“哼,此事由你一手操办,怎么又让寡人下令了!”
屠岸贾知其意,忙说道:“臣这就下令,命国人交出赵氏孤儿,倘匿而不献,将全国一般年纪的婴儿赶尽杀绝。”
景公不再说话,拉长着脸。屠岸贾知趣退下。
程婴在黑夜里一路奔忙,回到家里时已气喘吁吁。
妻子见他如此慌张,不知所为何事。程妻放下手里的婴儿,拉着程婴的手说道:“相公啊,我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好乱,刚才你一出去,我心里就乱跳,莫不是你在外面遇到什么事?”
程婴惊恐地张着眼睛,程妻拿来湿布,为他擦去脸上的汗水。
“相公,你怎么了?”
程婴回过神来,说道:“夫人,快,快给婴儿喂奶。”
程妻说道:“我刚给他喂过了,他已经睡着了。”
程婴打开药箱,说道:“我说的是给这个婴儿,他在里面闷了好长时间,一定又饥又饿。”
程妻诧异地问道:“相公,你这是从哪里捡回来的婴儿?”
程婴把婴儿抱出来,递给妻子,说道:“先给他喂奶再说!”
程妻解开衣服,给孩子喂奶,笑着说:“这孩子跟我们的孩子一样可爱,你瞧他小脸红扑扑的,吃奶的样子那么急切,一定是饿坏了。”
程婴洗了洗脸,绷紧的头脑终于放松下来。
程妻忽然问道:“相公,你从哪里抱来这么一个宝宝?为何要把他藏在药箱中?这么小的婴儿怎么能受这种苦?”
程婴应道:“夫人,这孩子不是捡来的,更不是抱养来的。”
“那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程婴叹道:“乃是受人之托,从禁闭森严危险重重的地方带回来的。”
程妻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但看到孩子安心吃奶的样子,还是笑着说:“相公,反正我有的是奶水,以后啊,我们的孩子就多了一个伴儿。”
程婴说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孩子的母亲就是当今公主,孩子的父亲就是刚被灭门的赵驸马啊!这孩子……这孩子就是赵氏孤儿啊!”
“赵氏孤儿?”程妻惊恐地看着丈夫。
“是啊!”
“相公,你……你这是给我们全家惹祸啊!”
程婴安慰道:“娘子宽心,公主只是让我带出孤儿,她已经让人去太平庄告诉公孙大人前来把孤儿带走,公孙大人把孩子带走后,我们全家就平安无事了。”
听丈夫如此说,程妻心里好受了许多,为丈夫端上了饭菜,说:“公孙大人快点来才好,这孩子呆在我们家里一刻,我就感觉如被火烤。”
“放心吧,公孙大人应该很快就到的。”
就在程婴吃饭的时候,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程婴赶紧护住婴儿,心道:莫不是屠岸贾派人搜查来了?或是公孙大人已经来了?便壮着胆子喊道:“门外何人?”
门外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个求医问药的老汉。”
程婴又问道:“你从哪里来?”
门外答道:“我从太平庄来。”
“公孙大人到了!”程妻喜道。
“快,快开门。”程婴说道。
门开了,只见一个白须苍苍的老者踱步进来,满脸正气却有大悲之色。
程婴拱手道:“公孙大人,快进来!”
公孙杵臼忙问道:“孤儿在哪里,孤儿呢?”
程婴从妻子怀里抱过孤儿,递给公孙杵臼:“这就是赵氏孤儿啊!”
公孙杵臼抱着孤儿,老泪纵横,哭道:“天无绝人之路啊,赵驸马啊,你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程婴作揖道:“老大人,公主这下可以放心了,我替公主多谢你。”
公孙杵臼说道:“老夫这就把孤儿带回太平庄,尽心尽力抚养成人。”
程妻泪道:“苍天有眼,这可怜的孤儿总算有了好归宿啊!”不过,她心里更庆幸的是这下自己家人安全了。
公孙杵臼抚摸着孩子的脸蛋,叹道:“跟赵驸马长得真像啊,将来必是有用之才啊!”
公孙杵臼正待离开,突然,外面响起了锣声,只听兵士吆喝道:“各家各户听着,屠岸大人有令:三日之内,谁敢收留赵氏孤儿不献,全国上下,凡与孤儿一般大小者,斩尽杀绝。”
听到这个消息,公孙杵臼大惊失色:“屠岸老贼好狠啊!连一个小小婴儿都不放过!”
程妻吓呆了,问道:“这……这可怎么办?”
程婴愤道:“好一个灭绝人性、恶贯满盈的老贼啊!居然想出如此毒计!”
公孙杵臼说道:“屠岸老贼作恶多端、天良早泯,他自己没有子嗣,竟然心狠手辣要杀掉全国的婴儿。”
程婴瘫倒在椅子上,无力地说道:“我救下了赵氏孤儿,想不到却害了全国的婴儿!”
程妻哭道:“难道我们的宝宝也逃不过屠岸贾的毒手吗?相公,你……你这是……你怎么做出这么糊涂的事呢!”
程婴痛苦地说:“救孤不成,反害了晋国百姓,我程婴真是罪该万死啊!”
公孙杵臼浊泪盈眶,向天哭道:“赵驸马啊赵驸马,老夫纵然千刀万剐也不能连累全国婴儿遭殃啊,这……这赵氏孤儿,只怕……”
程婴搀扶着公孙杵臼,凄然道:“倘若不把赵氏孤儿献出,全国家庭要遭殃,到时晋国上下一片悲声,你我都是有罪之人啊!现在,也只有把孤儿献出去了,公孙大人……”
说到这里,程婴泪似秋雨,公主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程先生,如今这赵氏孤儿是死是活,全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程婴叹道:“公主托孤的时候愁肠欲断,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然答应了她就不能临危变卦。如果我把赵氏孤儿献出,不仅有负公主,也愧对韩将军的英灵啊!公孙大人,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公孙杵臼长叹道:“韩将军舍生忘死,大义光耀如日月。”
程婴悲道:“我若献孤,这样一个热血壮士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更何况,赵家爱民勤政恩泽天下,这忠良之后不该绝啊,赵氏孤儿不能献!”
公孙杵臼慨然说道:“不错,赵氏三代忠良,为官清正,人间自古有正气,薪火相传方能得沧桑正道啊!若献孤,只怕日后谁也不敢做忠臣了,只怕天下从此魑魅魍魉横行,忠良正义之人死绝啊……”
程婴决绝地说:“公孙大人所言极是,赵氏孤儿不能献啊,赵氏孤儿不能献呐!”
程妻听到这里,手扶头,凄语道:“赵氏孤儿不能献,难道我的孩儿就该死吗?难道天下的父母都要凄凄惶惶地看着自己的婴儿死去吗?相公啊,你还是把孤儿献出吧,既可救我们的孩儿,也可救全国的婴儿,不要再犹豫了。”
听到这里,程婴只觉肝肠寸断、心急如焚,呜咽道:“献孤是罪人,不献孤也是罪人,公孙大人,你给我出个主意啊!想不到我程婴竟然闯出如此滔天大祸,啊啊啊啊……”
说着这里,程婴疯狂地捶着脑袋。
公孙杵臼拉住他的双手说道:“程老弟啊,你不必自责,容老夫再好好想想。”
公孙杵臼一样心急如焚,哪里还有思考的能力,想来想去,也只有把赵氏孤儿献出去了,赵盾一家虽然与自己恩深似海、交情如兰,但也不能因此断送全国婴儿的性命啊!
公孙杵臼双眼闭上,心在流血,说道:“献出孤儿吧……”
程婴突然眼神狂热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待要跑过来抱孩子时,程妻却已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程妻恐惧地看着丈夫,问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夫人……”
程妻忽觉丈夫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对劲,把怀中的娇儿搂得更紧。
“夫人,让我抱抱儿子……”
程妻泣道:“不许你碰我的儿子。”
程婴喊道:“夫人,你怎么了?我是孩子的亲爹爹啊!”
程妻这才迟疑地把孩子送到丈夫手中。
程婴看着孩子,眼泪滴到孩子脸上,忽然说道:“公孙大人,我有一个两全之策,既可以保全全国婴儿,又可以救下赵氏孤儿。”
公孙杵臼泪光闪动,惊喜地问:“什么计策?”
程婴看着自己的儿子,痛不欲生地说道:“我要献出我的孩儿,替换赵氏孤儿。”
程妻感觉脑袋被人打了一棒,摇晃着身体说道:“你……你说什么?有道是虎毒不食子,你如果做出这种连禽兽都不如的事,我就跟你拼命……”
程婴痛道:“公孙大人,请向屠岸贾举报,程婴愿随我儿一同赴刑。”
程妻指着丈夫的鼻子骂道:“程婴,我没想到你原来是这么一个狼心狗肺之人啊……你这么做对得起程家的列祖列宗吗?你要是敢把我儿献出去,就先杀了我吧!”
说完,程妻在程婴背上捶打起来,泣不成声。
公孙杵臼哀叹道:“不要打了,你就是把他打死了又能怎样,到头来,赵氏孤儿要死,全国满月的婴儿也都要死,就是你们的宝贝儿子,也是保不住啊!”
程妻决然道:“只要我有一口气,绝不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去送死。”
程婴看着妻子这样子,心里绞痛,泪眼模糊,但前面实在已经无路可走。
程妻哀求道:“相公,不如我们一家三口现在就逃吧,逃到深山老林里隐居,谁也找不到我们,一家三口永享天伦之乐。”
程婴痛苦地摇头:“夫人,我不能走,我若是就这样逃了,全国婴儿惨遭杀戮,我程婴纵然苟且活在世上,也是一辈子心魂不安啊!夫人,我不能走啊!”
程妻绝望地摇头:“程婴,你真的是铁了心、绝了情?”
程婴跪倒在夫人面前,程妻扭头不看他,抱着婴儿心痛无限地看着。
公孙杵臼扶起程婴,说道:“老夫这一辈子混迹朝堂三十多年,却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如今告老还乡,退隐山林,过一天算一天,就等着入土。你让老夫去举报你,这不是要折老夫的阳寿吗?”
程婴问道:“老大人,你何出此言?”
公孙杵臼拉着程婴坐下,说道:“哎,与其等着哪天入土,不如轰轰烈烈痛痛快快地去死。”
“怎么了,老大人,你……”
“老弟你为了搭救孤儿,连亲生骨肉都能割弃,老夫这一身老骨头,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老大人的意思是……”
公孙杵臼笑道:“老夫我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若抚养一个刚刚满月的儿子,人家必定会问了,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能生这么个儿子?这样一来,一旦传到屠岸贾的耳中,岂不是祸事一桩吗?”
“这……”
“老弟啊,你说赵氏孤儿长大成人还要多少年啊?”
“至少也要十几年啊!”
“是了,十几年以后老夫都不知道在不在哟,这抚养之事啊只能交给老弟你了。”
“我?”程婴诧异地问。
“是啊!”
“那……那谁去举报呢?”
“也是你啊!你正当壮年,我不过是风烛残年,你舍子我舍命,只为保住忠良之后赵氏孤儿啊!你把孤儿抚养成人,让他报仇雪恨。我正好去黄泉会好友,煮酒饮茶话家常,岂不两全其美?”
程婴苦道:“老大人,这万万不可啊!”
公孙杵臼拍着程婴的手说:“这有何不可啊?老弟啊,你应该成全我才对啊!”
“不,老大人你一把年纪怎可受那刑狱之苦,我程婴舍弃儿子,自是万念俱灰,正好可以一死。”
“哎,”公孙杵臼叹道,“人固有一死,我死了一了百了,你死了,你的妻子家人怎么办?你想过没有?难道让你那贤惠的娘子日夜泪水洗面吗?你千辛万苦救下来的赵氏孤儿,谁来抚养?谁来疼爱?你若死了放心吗?”
程婴悲道:“我当然不忍心,我当然不放心,可是我更不忍心让你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去受刑送命啊!”
公孙杵臼叹道:“你怎么就不开窍呢?哎,我就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是死容易,还是抚养孤儿容易?”
程婴答道:“当然是死容易了。”
“你也知道是死容易啊,”公孙杵臼说道,“既然你都知道死更容易,干嘛还把那难做的事留给我一个老头子呢?哎,程婴啊程婴,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眼前等着我的只是一座奈何桥而已,等着你的可是漫漫长路啊!”
“老大人……”程婴悲不自禁。
“程婴,你要好好活下去,抚养孤儿,你们夫妻还有机会再生一个儿子的。老夫这就回太平庄,你前去举报。”
任凭程婴如何不愿,公孙杵臼却是下定决心,程婴不同意也不能了。
程妻虽不忍让自己的儿子送死,但公孙大人如此老迈一个人,尚且甘赴刀山,她也只能割舍下头肉了。
程妻泣不成声地把儿子送给公孙杵臼,在这寒霜之夜,公孙杵臼抱着程婴的儿子回到太平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