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当把头埋到水里呼气的时候,越是往下看往水深处看越是感觉到那种不可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漆黑……静谧不是因为没有声音,而是因为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每一响水波、海涛、风和浪花,听到了……自身划水、蹬水、吐气、吹动水花和吸气的声音……也听到了大海的呼吸,大海的轻鼾,大海的梦话,风儿的摇篮曲……
可怕的是后来风渐大了,海有点急躁了,风有点憋闷了。浪花起伏与成灭的溅溅声、沙沙声、扑扑声超过了“我”划水与蹬水的声音。这种状况使小说里的“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这渐行渐强而又节奏分明的声音反过来也激励了小说里的“我”的游水动作,浪花形成、推移、连接与破碎的声音像是交响乐团的指挥棒,“我”按照这个指挥棒的指挥手、腿、腰、头、脖子联合运动不已。
人生能有几次游?
……夜游者流下了泪。与海水相混合的,一样咸一样苦的眼泪。
……翻过身仰泳,仰望半个月亮与刚刚升起的一天星斗……波浪打湿了眼睛,水花反射和过滤过的月光星光千变万化……但见条条道道光线追逐、缠绕、摇摆、荡漾、旋转。用眼睛的余光看去,海面上也是道道片片点点银光如针如米、如花如火、如轮如绸缎。“我”的身体在这一片璀璨中起伏运动,徜徉逍遥,乌波万顷,身作轻舟,银团迸裂,神游河汉,沧海一粟,天地穹庐,年近半百,心犹炽烈。“我”要游远些再游远些,要永远与风浪鲸鲨为伍。“我”已经变成了一条大鱼。“我”的身上已经长出了鳞甲。“我”已经变成了一朵浪花。“我”的思念已经粉碎为无数的光斑……飘飘悠悠,浮浮游游,独自面对着天海,独自面对着星月。“我”感到了一种肃穆,却又轻松。“我”感到了一种虚无,却又庄严。去矣归矣,消散于疾风星月中矣。“我”不回来了,大海是“我”的永远的家园,永远的归宿!
……世事如海,你可有一次尽兴的畅游?
……在海中遇到了涡流,豪情无限的“我”终于决定回游,“我”调整好自己缓缓向岸边游去。游了一段以后,略感疲劳,便再改成仰泳……如此这般,“我”接近于精疲力尽了,估计也快到了岸边了,“我”改作蛙泳并且抬起头来。
不好!“我”一抬头看到的是作为航船的标志的一个圆球形浮标,这个浮标离海岸很远,平时如果不是天气特别晴朗,在岸上用肉眼是看不到的。现在,这个圆球离“我”是那么近,球变得那么巨大、明亮,发出类似荧光的青光。休矣!大圆球是一个恐怖的符号,是歧路和死亡的标志。“我”的生命中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标志,浑圆、静默、严密,没有缝隙也没有端倪,无始无终无边无缘,这边与那边并无任何区别。圆球像是一声凄厉的不谐和音,令“我”心头吃紧:谁想得到“我”仰泳时游偏了方向,“我”在水里绕了一个大圈,“我”仰泳了一个小时,不是离岸近了而是更加遥远了。
略略一转头,“我”看到的是已经落向海面的半个月亮,月亮和海水的反光令“我”睁不开眼。
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了呢?“我”亲眼看到了半个月亮爬上来再落下去。
一阵痉挛传遍了全身,“我”想起了聂耳,《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作曲者在日本海游泳时不幸出了事。“我”想起了麦尔维尔的《白鲸》与杰克伦敦的《海狼》,浪漫的想象与浑身的痉挛浑身的“小米”。“圆球”的态势十分危险……就这样再见了,呵,能够把自己的心情告诉谁去?大海也是有生命有意志的吧?也许大海需要“我”?天空也有意志有心情?也许天空等待着“我”?长风也许有自己的安排自己的喜怒?也许长风要带走“我”?从此以后,“我”的小说就是海涛,就是波浪,就是星月,就是夜风,就是鱼虾龟贝……然而“我”的生命,“我”的感觉,“我”的痛苦,“我”的常常像弄错了型号一样总是对不上口对不上(螺丝)“扣”的命运啊,你就注定了这样销声匿迹吗?伟大的造物主,我的老天爷,为什么又是“我”轮到了这个路径,获得了这个密码,抓到了这张“大鬼”……
也许游泳的最大的魅力就是它的危险?它是生的证明,也是死的威胁。它让你快乐自由地面对你必须面对的而不是、也许恰恰就是,也是你被裹胁着非面对不可的死亡的危险。
王蒙是一个游泳者。王蒙是写作者、工作者、言者、唱歌与听歌者,尤其是一个傻游泳者。王蒙的一生分为几个阶段,五十年代是初学游泳,积极学,但游不好。五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末是不便但未放弃游泳,包括在砖窑旁取土的大坑里游,从悬崖上往下跳。七十年代末是畅游却终于顾不上游泳。八十年代末到今则是舒畅的鱼儿一般。我爱过了也爱着。我写过了,还写着。我做过了也还做一点。我看过了,听过了,还在看着、听着、感动着、流着泪而且大笑着。我游过了而且游着。我爱在海里游泳,我是大海里惊涛骇浪里的一条小鱼。
同时我是一个最最普通的生活者。我的第一爱好是写作。第二是学说读写其他语种的语言。第三爱好是游泳。第四爱好是唱歌听歌听音乐。第五是睡觉,我是睡眠爱好者。第六是读书。第七是登山与散步。第八是与少年儿童包括自己的儿孙一起游玩。第九是做饭特别是熬杂豆粥与烤饼、拉面条。第十是看电视。第十一是电脑上网。第十二是浇花种树移树苗嫁接树苗。第十三是操作家用电器。第十四是打乒乓球与打保龄球。第十五是逛公园。第十六是讲演特别是当众回答不好回答的挑战性的问题……
我说的不合逻辑。我把很大的事业对于我来说写作、讲演、回答难题与日常生活的吃喝拉撒睡并列,自然不妥。排序带有随意性,颠倒一下未尝不可。这只是一个写作修辞的方法而已。一二三四,第一第二第三,说起来顺口也包含着搞笑的意图。
把睡觉说成爱好,不知道算不算我的胡来。如《半生多事》中所述,我十三四岁就有了失眠的经验,我乃认定失眠是人生最大痛苦之一,乃至痛苦之最。认定睡得好是健康与幸福的源泉。我戏称悠悠万事,唯睡为大。我说“睡眠可以冲击其他”。我与芳至今保持每天睡足七小时以上,在床上静卧八个半小时以上的指标。我并非没有负面的情绪,没有沮丧、窝心、失望、无奈与愁眉苦脸,但是只要睡好了,睡后的情绪就会大大好于睡前,好睡后的自恃、洒脱、超拔与大度大大优于睡前。身体方面的某些不适也常靠认真睡一觉来调整。我的经验是,“睡补”好于食补药补。
有一次谈起对睡眠的重视与爱好,一位外国朋友建议我写一本关于睡眠的书,按我说的,内容应包括随时入睡法、延长睡眠法、顶风入睡法、睡眠治疗法……他说全世界尤其是西方发达国家有太多的人苦于失眠,如果我此书写好了,定能在全世界畅销,能获得巨大的社会、人道与经济效益。
一方面是嗜睡,一方面是抓紧时间,分秒皆争,追求效率,追求优选法,力求单位时间的最大利用率,同时毫不迟疑地拒绝一切不适宜我的活动。游泳,到了就游,游完就走,绝不拖延。购物,直奔主题,目不旁视。订好约会,绝不迟延。我其实脾气相当急,芳说我经常是“催人泪下”。就是说我爱催促旁人,为此得罪过不少人,包括在新疆五七干校当炊事班副班长时和当部长时。出门也好,出国访问也好,我尽量“合并任务”,一上午可以去四个地方办六件事。我喜欢别人对我的一个评价:什么都不耽误。活也干了,玩也玩了,书也写了,国也出了,该当的都当过了,该见的都见过了,该去的都去过了……
我最反对的是一味加班加点。我最高兴的是效率与节奏。
我喜欢喝牛奶和酸奶。喜欢吃黏的糯的甜食。喜欢吃豆豆,可能是由于小时候家里没钱,我又教条,相信豆类食品是物美价廉的好东西。我喜欢煮掺杂了绿豆小豆芸豆花豆大麦高粱糯米大黄米小米薏仁米与莲子红枣特别是出产于西北山区的蕨麻的“万物皆备于我”的稀粥。
我喜欢摆弄烧煤的炉火,生火,催火(包括用嘴代替风箱吹风加氧),封火。后来我喜欢掌握微波炉、电烤箱、烤面包片机、意大利式咖啡壶与法式咖啡过滤杯。年轻时也喜欢饮酒,后来身体不行了,喝起来也索然无味。我喜欢和孩子孙子瞎逗着玩。我喜欢说笑话,有时显然是过多。后来找了麻烦的四次作代会闭幕词中,我强调团结的同时,不忘记说两句哏词儿:“作家整作家,一整一个大马趴。”
我一度热心于每天自己磨豆浆。为此艺术研究院的党委书记刘颖南送给我一个小罗,小罗上写着两行字:“挤压成正果,漏网是精华。”联不算完全工稳,但是思路实在有趣,怎么会想出这样的句子?这适合于磨豆浆,也适用于磨咖啡与煮法式咖啡。
直到二零零七年了,我有时候还在家参加新疆式的拉面即抻面的制作。我们有时做的面条过于粗壮,粗于手指,但仍然比切面轧面好吃,有劲儿。
所以我是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