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落下了第一次雪以后,我不再想起你。 其实你还在那里。
……然而你宁愿擦边而过,不留痕迹。
……这一次你是明亮的,更白,更灰,更蓝……你是一片光辉,鲜活而不刺目,纯净而不孤高……像一块丝绸,随意地展开和卷起。你像一支乐队,所有的提琴一起颤抖不已。你像一个梦境,愈是要清清楚楚地审视你,你就愈是晃动迷离……满眼都是泪迹,却不承认自己有任何的心曲。
你仍然无语。
你的迷人恰恰在于你的无语。
……无语而又亲切谦和,默默地温柔,静静地倾听,微微地颔首,怅怅地回忆,轻轻地飘摇、拥抱、合而为一。
……丝毫也不理会哪怕是沉迷爱恋的吟咏,哪怕是谬托知己的盟誓,哪怕是英勇豪迈的冲浪表演,哪怕是死而复生的荒唐与离奇……更不要说误解和抱怨,挑战和冲击,叽叽喳喳,喳喳叽叽……
我又是你的了。经过了一段糊涂,经过了一段穷忙,经过了一段耽于耍戏。
然后是一片迷蒙,一片无垠的往事,一片永远的耐性……几行渐渐老去的文字:对于你……的皈依,对于你的博大、沉着、静穆和随意的永远达不到的向往,也就是永远克服不了的距离。
这里充满了海,充满了一年四季,充满了王某,心情、斯时斯地、何时何地。也充满了掉文转句,对不起。
也有煞风景的感受。我数次坐海船。一九八九年八月底,我从烟台坐头等舱海船到天津新港,那是我部长任上最后一次行旅。我往四面看,看到了无遮拦的大海,由于没有参照物,海反而不显大了,圆圆的海,活像一张炊饼。
此后,济南的朋友送给过我山东武大郎牌炊饼,很脆,很香。
到夏天去,到海滨去,到浪涛里去,这里也有一种逃脱和回归。我太忙了,不是说时间表日程而是说心力与头脑。我没有童年。我十四岁时已经是中国共产党员。我入世极深。我懂得也必须懂得,敌我友人,上级下级,党内党外,国际国内,纵横捭阖,前进后退,虚实曲直,无极太极,欲擒故纵,先予后取。我还那么没竭没完地热情于文学,我无时不在感动,构思,飞翔,哭笑,延伸,遐想,推敲,叹息,会心而笑,转身而泣……我多么需要有那么一个时期,有那么一个盛夏的节日,穿着T恤,短裤,赤条条换好泳装,在阳光中,在沙滩上,在大海里,在海蜇海草与小鱼的包围之中,徜徉,飘荡,浮游,乘风破浪,弄潮前行,如一条笨鱼,如一截木桩,如舟如葫芦如泡沫也如神仙,仰望蓝天晴日,近观波浪翻腾,承接清风骤雨,倾听潮头拍岸,无宠辱,无得失,无上下,无左右,无成败,无贫富,无真伪,无正误。无山头,只有浪头,无圈子,只有波纹,无咋呼,只有呐喊低吟,无装腔作势,只有起落自然,无谋划,只有随遇而安,无区分,你就是海,你就是沙,你就是鱼,你就是风,你就是一个快乐的大傻瓜!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人生在世随它便,今朝束发(以便戴泳帽)如鱼游!
王蒙是蝴蝶,您老还当真以捕蝶人自居,还著文宣布过捉住蝶了呢。王蒙是隐形炸弹。王蒙是永远的少共。王蒙是招了安的宋江。王蒙是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王蒙是意识流食洋不化。还有一位学界大人物梦眼惺忪地说王蒙的作品像香港人写的,也不怕香港人吓死。我再给你等补充一条,王蒙前世是一条傻鲶鱼,鲶鱼炖茄子,撑死老爷子!
没有比在水里尤其是在深海里更本真的了,你只穿一条小小的紧臀的泳裤,你戴一顶紧头的泳帽,你不论有多少伙伴、救护、保镖,最后还得靠你自己划水蹬水抬头低头转身呼吸,你的丑陋的或者不完全丑陋的身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的衰弱的或者不完全衰弱的四肢运动在波浪之中,你的糊涂的或者不完全糊涂的头脑将要接受风浪的考验。你承认,你不过是你自己。
而且最最动人心弦的,最最引人入胜的是在深海里那种与死神共舞的感觉。什么是生命,生命就是与死同行。什么是万有,万有就是与无同在。许多朋友与子女劝告我,你已经老大不小,你已经今非昔比,何必去深海呢?就在靠近浅水区的地方来回穿梭地游不就行了吗?你照样可以游八百或者一千两千米嘛。然而不行,感觉不行。
一九八五年夏。从青岛我们又到了烟台。这一天下着小雨,刮着三四级的风,下午我打算去黄海明珠浴场游泳。本来我的秘书王安是会陪我去的,他是新疆作家王玉胡的儿子。他的游泳体力与技术极佳,有一阵他每天游个至少两三千米。但这一天他闹肚子,他没有去,我打了个的独去黄海明珠。这次我当真遇了险。我一边游一边默默地数数,一般游一个蛙式的动作前进一米,我游得很慢。我往深海处已经游了近六百米了,我开始往回仰泳,又游了差不多五六百米了,我以为快回岸边了,一回头,天啊,我到了那颗大球代表的“明珠”下边来了,那里离真正的岸边还有四五百米,而“大球”那边,栈桥壁是直上直下的,水底通通是尖利可怕的残破的贝壳片,你一碰,就会如利刃一般把你割个鲜血淌流。风雨越来越大了,浪头渐猛,大海像沸腾着的开水锅。我想到,我王某就完结在这里了,我想起了聂耳,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我的全身一阵痉挛,我的后背上扎进了无数小针……
我把这样的经验用到了小说《青狐》的第二十三章里,复旦大学出版社编选的《蝴蝶为什么美丽》(副题是《王蒙五十年创作精读》)中,特别选了这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