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海的梦》与《光明》,都是小说。我写过《冬季》,像小说也像散文诗。那是写我在冬天到海南岛南部城市三亚游泳的经验。在非盛夏见到海,我的心情像旧友重逢,旧梦重温,像追悼,像怀念,像邂逅老友,像意外的欣喜。我写过《在科摩湖里游泳》,讲述意大利的一个似河似湖的水域。我尤其写过许多有关海的诗。除了《大块文章》中提到过的《畅游》与《致西西里的浮标》以外,我这里要特别提到写于一九九一年七月的《温暖》:
美丽的年华奔向你,
四面八方奔向你。冰冷
无物的恐惧。影子
动用肌肉的紧张。相逢
使回忆遥远:好像
美国,苏联,越南……
同时游泳意味着青春的记忆,青春的挽留。意味着恐惧与挑战。相逢使回忆遥远,我喜欢这样的句子。是说时隔一年之后又到了夏季,与海的相逢吗?怎么会想到国际政治,与美国与苏联与越南,都有相别与相逢的经验。其实九一年七月,苏联已经是前苏联了吧?
也许我的意思是:重新与美国相逢,意味着与美国互视为死敌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与苏联,与越南,都有旧事,都有回忆,都变得遥远了。与海的相逢也是这样,与海的相逢让你遥化远化一些往事。往事如潮,往事如波涛,转瞬成为陈迹。相逢的另一面是对于分别的酸苦的遗忘。
海让人想到世界。想到苏联越南与美国。想到狂暴与敌意,平息与模糊,沧桑与距离。也有一种悲哀吗?相逢了就忘记了离开,离开就忘记了相逢,然后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遥远啦。
这就是你曾经膨胀过,爆炸过,吃瘪过……终于平静了的人生。
而你涌动漫长的冷淡。
涨潮了么在落潮时刻
汹涌跳跃,守望者、
气象学、表格莫名惊愕。
思念的月亮,朔望
偏离初中欧几里得。
这是什么意蕴呢?涨潮,落潮,月亮的朔望,不是都应该很明确很准时的么?
不,有许多事物不是初中那点几何学能够解决与论证的。
要观沧海。谁能看出点什么来呢?
朔望偏离初中的几何学,这是一个忠言。忠言作用于懂得它的人。
于是放弃彩色幻想船,
……太平洋、大西洋、南极
……到达的钟点与预报无异。
……天空飞翔快乐的苹果,
削下一半果皮卷曲潇洒。
这最后两句写得难得。请想象一下飞翔的苹果与削了一点的皮。没有人能想出这样普通而又这样奇异的意象。如果你是画家,请为我画一个图。
而你静卧于温暖的波浪,
等待下沉。或者
帆。蓝鲸静静驶去,
疲倦的鲨鱼咀嚼
白色沙砾。
当时没有见过蓝鲸静静驶去的情景。是想象。可以先有生活后有追忆,也可以先有想象后有亲见或者亲历。二零零二年,我访问南非的时候,在走向好望角的高速公路上,我看到了海上的鲸。我为什么写它是静静的呢?大。大了就静。
我的诗有点平静,有点寂寞,有点趣味,也有点感伤。也许还有等待,有沉醉,有温暖的疲倦与疲倦的温暖。海洋给我的启示与榜样是多样的。
而在一些时间之后的《冬季》里,我写道:
我拒绝了飞行。我躲开了前呼后挤……在我们坦然相对的时候,只有我和你。
海也是我的恋情,我的依依,当然。
甚至,在接近你的时候我抛弃了名字和姓氏。一切的争夺,一切的贪婪,一切的穷极无聊的阴谋诡计都来自于名姓。而且,你就没有姓名。当你没有姓名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有呢
……你为你的符号而干脆失去了你自己。
我始终不能理解,一个人五人六,一个有一把年纪也有一些影响的人,怎么能张口闭口都离不了谈自己,自己的正确,自己的怨愤,自己的冤屈,自己与某某的口角与分歧,甚至利用自己的权力在自己主持的会议上自说自唱自辩自吹自我表功自怨自艾……多么不得体!
我知道您心胸狭隘。那么请您把握着一点,哪怕是假装上一点,您就装扮一次心胸宽广,作一次境界高蹈、眼光远大状……不好吗?哪怕只是装两次样子,也会有正面的效果的。
我只能继续写海:
……当然,你也有你的边际,你的边际总是与同样苍茫的高天在一起。
在我走近你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欢喜。
我的悲哀在于你的无所不在的微笑。由于我知道一些与我模样相似的人是多么粗鲁和卑鄙。
他们到来的目的是为了污辱你与伤害你……渴望品尝那种躲在人众后面的不受追究的尽情糟害他人的快意。他们害怕光明,害怕大度,渴望那种在享用以后把一切弄脏的成就感。
海也是一种向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王蒙法海。
……你本来完全可以扼住他们的喉咙,翻转他们的船只,把他们送到爪哇国去。而你宁愿闲置自己。
你照旧……给他们以生命以营养以抚摸以洗涤以闪烁的光辉和清新的吐纳……又能说什么呢他们也是向着你来的,无论怎样的中伤也无法改变他们追求你的事实,他们无论如何害怕事实,也无法掩盖他们是靠着你和得益于你。他们无法损伤你的一点一滴。你注定了不会计较他们,正像他们自信不会放过你。一笑而已。
他们也奔向你。谁都可以奔向你。只此已经把一半罪恶赎去!
……我要说有时候是相当感人地憎恶对方与爱恋自己。
……没有拒绝也就没有侵入。没有追求也就没有挫败。没有占有也就没有丢失。没有防御也就没有退却。没有处心积虑也就没有败坏气急。
……拒绝拒绝才是你的就里你的恢宏,你的神秘,你的魅力。
这里讲了点类似人生哲学的东西。我与某些人相反,他们想着的永远是斗斗斗,是自己正确别人犯有政治错误,是自己冤屈,等待时机(所谓等待高潮)。忙来忙去,累来累去,他就知道一句话,我是正确的,我那个讲话正确,我那个会议正确,他要的是整个部门整条“战线”承认他正确。这是病,很厉害的心理疾病啊。
……那时在火热的蓝天与白云下面,我躺在你的心上。你的心托举着也戏弄着我……随时都有沉没的威胁,随时都有容纳的慰藉,随时都有触摸的温柔,随时都有簇拥的忘我与富丽。
……我是什么我是谁是一条鱼一艘船一朵浪花一只海鸟一簇转瞬即逝的泡沫
……似有,如无,如烟雾,似闪烁,是一个愈远愈小直至于失去踪迹的小黑米粒。
我融合于一块木片,一只鸥鸟,一抹夕阳,一幢楼房的倒影,一只可怜的被儿童捉住的寄生蟹,一角失去了生命却仍然留存着生命的呜咽的海螺。
这时候我找寻风,风是你的臂膀,你是风的手掌。风是你的灵魂,你是风的流露。风是你的随意,你是风的深情。而我,我只是风里的一片树叶,你心里的一丝忧愁,白云下面的一粒灰尘。我过去不是今后也不是而且我讨厌是一面战旗一幅标语一头秃鹰一支火箭发射筒一枚曳光热核弹头;也不是一朵白玉兰一串雕花象牙项链一支天竺香一粒速效定魂丹一只不敲不响的木鱼。
……多么幸福的晕眩,旋转起伏,飘摇沉迷,轻如无物,飘洒如昨日星辰,如今日的陨石雨。
这危险因为自由而变得甜美,这自由的解脱由于危险而变得更加诱惑……已经看到了那黑色的永恒,那冰冷的终结……
“跟你逗着玩呢,玩着逗呢。”你说,一笑就把我高高地举起,使我如同在一个花腔高音里、被天才的激情和灵魂托举起来的音符。
我羞愧,因为我言行不一,我渴望沉下去,永远属于你,但是每到关键的时刻我就逃脱上来,离开了你,背弃了你不如一条小鱼。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这是危险的信号。你只有离开我才有你,你只有离开我才能再来,你只有离开我才能避免灾难,你只有离开我才不会留下永远的诅咒和恐惧。而离开了你和没有遇到你的时候一样。我什么都没有长进,什么都没有学会。依然故我,乏善堪叙。仍然是一样的污浊,一样的沉重地下坠,一样的焦躁,一样地为无聊的名姓符号、为不值得理睬的人和事而陷入污泥,一样地向讨厌的人露出笑容,向愚蠢的人献出花束,向聋子侃侃而谈,向骗子举起茅台酒杯。
“祝您健康长寿!”
说着说着带上了愤青儿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