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三月,东京发生奥姆真理教投毒事件,数千人中毒,十余人死亡。夏秋之际,一个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代表团来访。我问到他们此事,他们说,根据日本的法律,该教教主麻原扎晃一案,要审理清楚,大约需要十年。我说,中国的法律可能不那么完备,像这样的重大罪犯,早枪毙了。
想不到的是代表团诸君,虽然不懂中文,但都熟悉“枪毙”一词,我说完了,他们男男女女,纷纷点头哈腰,异口同声、你唱我和地不断重复道:“枪毙,枪毙,哈依,枪毙!”显然他们也是同意乃至赞赏我的枪毙论的。此后这成了我的外事活动的一个“段子”,给谁讲,包括给极严肃的资深外交官们讲,他们都笑成一团。而且经切磋,似乎我这样讲话并无不妥。
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白土吾夫、佐藤淳子、横川健等都与我极要好。他们研究了我的口味,此后每当有团来拜访,都给我带点含有红豆沙的小食品,有时候还带各种羊羹,后来发现了更受欢迎的食品:腌咸萝卜。日文写作“大根”,真叫实在,萝卜,不就是大的根吗?软包装的日本大根,美味无比。他们热心日中文化交流,半个多世纪以来,包括“文革”中,从未停止,他们太熟悉中国了。白土吾夫就会学“四人帮”的言谈举止,他学周扬的笑声更是惟妙惟肖。日本朋友的特点,他很少与你公开争论什么,但是仍然流露出他们的倾向:有时候现出一个微笑,有时候眼皮微微一眨,有时候是更深的九十度鞠躬。他们不可能了解得太深,但是他们对中国政治中国文艺所知甚多,他们不表态,但是他们多半会倾向于常识常理常情,这一点与中国老百姓无异。
我以作协名义宴请过一次以色列作家团。以色列作家告诉我,他们的领土只占世界的极小百分比,但是他们那里发生的事情,上CNN头条的却占惊人的大比例(具体数字忘记了)。我乃在祝酒时祝那里的上新闻头条的事情迅速减少下来。
同样的祝愿也适合巴勒斯坦、伊拉克与伊朗。这是一个例子,出镜呀,上头条呀,广为人知呀,未必都是好事。人其实更应该有权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一九九六年,我收到伊拉克驻华使馆的请柬,邀请我参加萨达姆侯赛因的小说集的发行式。因时间与出访英、德冲突,未能出席。今天回忆,不免感到沧桑。我从网上查过,这位原伊拉克总统,后来被绞死的人物,他的小说构思还真沾点边,如他写一个酋长,打算电贺一个军官发动政变取得了胜利。斯时的伊国,正逢下雨,发一封电报要走两天。到了才知道,政变已经平息,军官已经枪毙。酋长立马决定改为将贺电发给国王,祝贺陛下平叛成功。分析家说,萨达姆的意思是从中证明伊拉克必须实行独裁统治。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不详。
作协工作走向正常以后,对于我来说主要有一件好事,就是夏季到北戴河创作之家休息与写作。我多次说过,我不思也不善消费,更不愿挥霍排场,我没有花天酒地的习惯,我对于生活的最高理想,就是盛夏到海滨一呆,上午写小说,下午大海里游泳,这就是我的天堂,我的共产主义!
进入九十年代后,我一半盛夏到烟台的文艺之家(文联的下属单位),另一半在北戴河打游击,包括总参三部疗养院、国家环保局培训中心、河北省的东山宾馆等地与西山、东山、冶金、煤矿、外专局浴场,都留下了我与家人的愉快记忆。九七年,我来到了作协在北戴河的点。九八年又到河北省,然后九九年以来,年年到作协的创作之家。
作协的点始建于“文革”前,“文革”后作协“砸烂”,该地被一家线圈厂占用。唐达成主持作协工作时想收回此点,不好办,找了我,我乃找到时任河北省委副书记的高占祥同志,终于将之收回,并翻盖了一幢二层小楼。
九七年我在这里,陆文夫刚刚代表作协参加香港回归大典回京,心情正好,带着孩子们也来了此地,另李?夫妇也在,他的腿脚不太好,住在一楼。
我与李?互为“一字师”。他曾经抱怨,由于李准同志是文艺界头面人物,又因他担任文艺局长,常常要发表一些导向性文字,外面以为是他写的,他觉得很不安。我说,这个好办,以后你就用繁体的?,把简体的准让给李准局长用好了。他从善如流,立即在报纸上发表了声明,从此?化。
我在九七年的北戴河,写了一些旧诗,有一句叫“身轻涛可枕”,李改成了“身闲涛可枕”,我觉得很好,闲则闲矣,闲时吃稀矣,却未必轻也。
这一年写了多首五绝,后来发表时被排列到一块儿,读者还以为是长诗呢。有句云:
骇浪孰无惧,清波吾欲怜。
怜怜还惧惧,牵绕又经年。
这是一种矛盾的心情,这样的矛盾心情占据了我的大半辈子。
聚散薄云意,沉扬巨浪心。
弄潮九万里,不负未凋身。
我不是宝玉,不会喜聚不喜散,也不是黛玉,不会喜散不喜聚。聚也自如,散也逍遥,只要此身平安,此身干净,只要胳臂腿还能动弹,就可以浮游于沧海之上,弄潮于风浪之中,还挺牛呢。
轰轰风口恶,炸炸霹雷悬。
未疑东海怒,且在浪尖眠。
诗的措词不理想,但可以会其意的。有什么办法呢?此生需要与浪共眠,与狼共舞,与恶同窗,与雷电共歌一阙。
老大游沧海,翩翩非少年。
身闲涛可枕,稳坐未须船。
我喜欢这一首。有船没船,有浪没浪,都可以稳稳当当地枕涛而眠。只要不大患于身,自患于身即好。
下面的几首有些伤感,“文革”结束二十多年,回北京已经十八年,中央委员已经当过两届,下来了。部长已经当过,上去了又下来了。一些老友已经去世,叫做天人相隔。乃有诗曰:
年年河北戴,岁岁关山海。
潮涨又潮消,朱颜可已改
当然改了,去一次北戴河,就是一年。而且我怀疑,虽然游泳有益健康,天天被海水浸泡与用香波润丝洗浴,有伤头发。几个夏天过去,我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呜呼。
已无白马志,犹有碧波愁。
天海苍茫处,几多是旧游
九七年小聚于北戴河的文夫李?,都已仙去。海水依旧,故人何堪?
下面的几首写鱼的,也有兴观群怨:
已无奔马志,犹有羡鱼情。
戏水汪洋里,观潮起落中。
观潮派,是当年大跃进时批判过的一种观点。我现在则承认自己是观潮起落中了。人不要老想自己演给人看,其实更多的是看别人演。要礼貌地、文明地、善意地观看表演。要关掉手机,也不要交头接耳……即使太乏了睡着了,也不要发出打搅旁人的不雅的响动。要睡而无鼾,睡而微笑。
鱼戏澄明里,鱼游无定意。
一朝入网镬,都道鱼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