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少接受一点距离美学,不但与大潮、与人众、与时尚也与权与利保持一点距离,还要与自己保持一点距离,要时时对自己抱一个观察推敲与探究设计的态度。当食客们称赞你的味道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被烹调完成了呢?
美味已难尝,汤羹百里香。
渔夫多妙计,浪阔可深藏
风高浪阔也不一定是坏事,隐于浪涛之中,不一定比隐于茅庐更危险。黄宗江兄有句云: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特隐隐于X(不是字母“X”,排版时注意改成“叉”形),就此打住,不过是老九们的穷酸笑话,不可较真的。
君在江湖中,君栖盘碗里。
缘机略有别,都是萨其米。
萨其米是日语对生鱼片的称呼。当然这是谑语,一笑亦复一叹。吾有自我欣赏感。
独游非寂寞,佐酒亦辉煌。
随遇成滋味,何必费葱姜
高洁宜冷拌,富贵赖红烧。
岂敢充名菜,莫如海上漂。
佳人喜活鱼,鱼喜佳人否
愧谢庖厨恩,仓皇逃远处。
前两首是我有感于某些知识人的姿态,姿态太多,实际太少。陈建功的话,有的人的文章更像是思想健美操。其实正像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一样,最好的姿态是不摆姿态。不要充“名菜”。不要浪费那么多葱姜蒜辣椒。是红烧还是冷拌,并不重要。
最后一首又是笑谈了。佳人越是喜活鱼,活鱼越是怕佳人了。于是敬谢不敏,于是仓皇逃遁。世间诸理是多么有趣呀。
我很关心作协北戴河创作之家的建设。尤其是它的二层屋顶,毫无隔热性能,夏季晚上,室内比室外热多了。九七年天气炎热,我在这里长了一身痱子,是告别童年时代以来首次重温盛夏的滋味。张锲曾戏称这里为“水深火热”。
一九九九年,我去创作之家时,便准备自费安装个空调装置。后来,作协给北戴河创作之家各室都安装了。我其实无意以自费安装作姿态施压,我觉得你没有经费,我可以自己搞,作协机关的办公设备都是齐全的,包括空调设备也都有,而创作中心是招待各省市的老作家的,其条件反而较差。这也是一个现象,机关号称服务作家,但优先将资源向自身倾斜,首先还是服务自身。
二零零零年,我带着一个二十九英寸的电视机前往作协创作之家,此前那里只有十四英寸的只能收六或八个频道的电视接收机。此年八月四日至十四日我还与铁凝、张贤亮三人一起参加了中央国务院邀请的北戴河疗养。这个阵容也不无趣味。疗养中出现吃海鲜拉肚子事件,搞得中央国务院领导前来检查慰问。所有中央领导见到我的第一句话都是:“噢,你没有拉……”其实我是后来出现症状的,总算当时没有发作,似乎优越了那么一小点。
这中间有一次比较正规的座谈,我只有便服,只好临时借了一件创作之家的负责人李记同志的黑色西服穿上装样。
从国务院的疗养所回来,发现创作之家各室已更换了电视接收机。
次年,东面小院的房子改善了一下。这个院落里有许多柏树。还有长得奇形怪状、干与根扭结在一起的四株木本丁香。原来这里是北戴河老式的住房,中间一个公共活动室,一大间公共盥洗室,周围几间住房,很嫌潮湿。改成两套套房,加了石板地与地板砖地之后,潮气被阻住了。
我每年都在这里居住一个月以上,几部“季节”、《尴尬风流》、《我的人生哲学》、《青狐》、《半生多事》、《大块文章》、《九命七羊》……都是在这里定稿或完成了框架、完成了主体工程的。这儿心要专得多,干扰要少得多。有几次说是作协开主席团会,我就藏在这里假装没有时间不得参加。“猫”于作协躲作协,多谢大家的高抬贵手,其实也是两便,也是对我放宽政策之意,中国毕竟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国家,是一个相对灵活机动的国家。在中国只要不违法,不违背牛顿三大力学定律,没有什么事绝对办不成。我非常感谢这里的工作人员,李记、于辉,还有小孙小安小韩小王小武他们,他们对我的照顾与帮助都是难忘的。于辉并且常常陪我游泳,年逾古稀之后,游到深水区,旁边有个熟人与游泳好手,并不是不必要的。有了于,我的游泳才能共于如鱼得水。
我要在这里说明,我很注意规章与纪律,费用都是注意缴纳的。
我有我的死板,用芳的话是死教条的一面,认定了夏季应该游泳,便再不能改变。只要天气允许,下午进入海水之中,一下,两下,一百下,一千下,就这么死死地游起来。有时候感觉我的游泳就是人与海的拥抱,人与海与自然的亲密接触。有时候想,人生能有几次游?我想起了黄秋耘给我写的信中的话,叫做畅游难再矣。我算是游运极好的,有住地,有海水浴场,有时间,也暂时还有体力,胳臂腿还都能动弹。近七八年以来,浴场选择了政协,能在游泳后及时在那边洗上热水淡水澡。这样的条件谁还有?这样的条件一年也不过一个多月。用于辉的话,就是说每年期待着那个美好的季节。
最初一些年,我每年都带着两个孙子下海畅游。他们长大了,不再热心于游泳。子女们也都会游,但已经没有我的热情与死心眼劲儿,传统云云,想一成不变地传下去,是不现实的了。
我准备坚持游下去,直到游不动时。
感谢作协的北戴河创作之家,每个夏天,我在这里打好两个基础,健康和写作,然后精神奕奕地干他一年。
二零零七年我又增加了一项活动,上午大体写作,下午游泳,不游泳时玩保龄球、乒乓球、克郎棋,晚上在滨海道上散步,回室后用电脑听在线歌曲,听百度和谷歌MP3。多少老歌儿呀,苏联歌曲《遥远啊遥远》、《纺织姑娘》,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柴可夫斯基的《悲怆》,舒曼、布拉姆斯、圣桑、肖邦……钢琴王子弹奏的各类小品,以及帕瓦罗蒂、胡里欧、蒋大为、李谷一与邓丽君的歌,直到周璇与李丽华,《四季相思》与《渔光曲》,民族音乐与“红太阳颂”,古琴与洞箫,尤其是《在中亚细亚草原上》、《旋律》、《在森林和原野上》等多年没有听的歌曲乐曲,我算是听了个美。
奇怪的是,通过听老歌,我对我的审美记忆进行了新的洗牌。《列宁山》、《海港之夜》与《卡林卡(雪球树)》都是我青年时代最喜爱的苏联歌曲,这次多次听它们,觉得还是《纺织姑娘》、《遥远啊遥远》、《灯光》更恒久,更自然也更民间。听马友友的大提琴令我的心收得很紧。听布拉姆斯与门德尔松,当然包括被称作奶油的E小调。那种和谐与清新都达到了极致。柴可夫斯基的《意大利随想曲》、钢琴曲《四季》与《如歌的行板》,都是当年的最爱,此后多年阔别,零七年在北戴河又足听了一回。曲中有泪,曲中有叹,曲中有悲。曲中有人生世界时间,有过往的那么多伤口真好,我用五笔字型打“作品”二字,出来的却是重码的“伤口”。伤口当然就是伤口,这是电脑给予的启示。而民族音乐中的《平湖秋月》、《渔舟唱晚》、《梅花三弄》都使我回到了童年。我还要说,包括《采槟榔》与《夜来香》之类的流行歌曲,也自有其感人之处。通过百度MP3,我还听过河南坠子、京韵大鼓与河北梆子。可惜的是迄今没有下载出梅花大鼓来。
一下子听了那么多老歌,我想起了十年前,三十年前,五十年前与七十年前。原来听了又失去了那么多歌曲与乐曲。我甚至悲从中来。我在零六年写过一个中篇:《秋之雾》,写一个老人在大雾中坐了一夜的慢慢挪动的汽车,听了一夜他小时听惯而后久违了的“桃花大鼓”,然后,死了。我运用了我头一年去天津的经验,我到天津听了北方曲艺学校毕业生的曲艺表演,在南开大学讲了课并受聘为该校教授。我参观了反映天津的工作成绩的“三、五、八、十”展览,受到市委书记,南皮同乡张立昌同志的接待。回京路上适逢大雾封了高速公路,我们在辅道上走了八个多小时,凌晨四时才到达北京。一路上只做了一件事,听梅花大鼓,听了《西厢》、《探晴雯》与《葬花》。我充满了幸福与无奈、柔情与麻木、奇妙与晦气的混合感觉。人生是何等出奇制胜?连误车也给你以体会,连恶劣的天气也给你以启示,连有家归不得也给你以温柔的灵感……可惜的是我忘记了描写,大雾中伸手不见五指,你只能看到前面一辆车的尾灯,而红色的尾灯被大雾所过滤,呈现的只有惨白色。
我曾经在美好的歌乐声中度过青春。我曾经在强横的与夸张的引吭高歌中困惑地迎来中年。我期待着盼望着苦笑着在时而陌生时而兴奋的歌声里度过了夏天。我在一片大合唱中迎来了新的季节。我期待着大雪纷飞,我期待着在最美好的音乐中度过秋天,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我运用现代技术CD、MP3、互联网等为自己举行了、还要多次举行几次王某七十年纪念音乐会,半生多事、大块文章和九命七羊的怀旧音乐会。虽然简陋,仍然深情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