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三年以后,二零零七年夏天,老王回忆起这一段,进一步对自己进行了诛心式的拷问,正如上海贤弟所说,你谈养不养的时候,你多么清高多么伟大!你反正进入正部级行列了,你作为退居二线的官员,你至少仍然是员外郎,你的生活是有保证的,你的待遇仍然是高于同行的,你有种种优惠所得,你谈起养不养的问题是多么风凉多么理想化呀,敢情你不需要为稻粱思谋了,可人家呢?人有病残的,有枯竭了的,有挣不上稿费的,有级别低的,有家庭负担重的,你想过人家吗?如果是你自己,健康状况不理想,非全劳动力,三两年一篇稿子发表(可能责任不在自己),家里还有病人老人,你能忍心说出不养二字来吗?不管你再加上多少背书但书附注,咳,活到老学到老哇!
……后来的作协领导与头面人物,显然汲收了我的教训,他们强调“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至少不让任何人为“失养”而忧心忡忡。他们强调由于法制还不是那么健全(此话微妙,心照不宣),还是不能改变类似“养”的办法的。
大家都需要的是定心丸。没有谁愿意放弃已有的福利。
最大的教育还不是养不养本身,而是清醒了许多,没有人选择你去代表同行,去援助同行,去思量未来,去思考诸多,去规划大局……没有人推选你为他们背起十字架,也没有人欢迎你动不动张开乌鸦嘴。你只是你自己。
此后我对于某些社会主义解体后的东欧国家的访问与了解更使人震动,例如东德,例如俄罗斯,例如匈牙利,体制一变,作家们作鸟兽散,成了失业游民,惨不忍睹,有的退休吃养老金,那倒是真的彻底养起来了,有的改营黄色读物,有的落荒,有的转业,呜呼哀哉。用阿Q的发音,闹“?油”的人真“?油化”了,有几个找得着北?有几个养活得了妻儿老小?
然而非专业作家们,网民们还是有各种说法:
前几天……吉林作家洪峰上街乞讨……丢了作家的脸,也打了文化体制的脸,就说明了作协的体制问题,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到了今天的地步……各地的作协用纳税人的钱,养活了像蝗虫一样多的吃财政饭的作家……
拿着纳税人的钱写自己的书,稿费和名声都归于个人,这种作协体制在市场经济的今天是否合理?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而各地作协全国作协对文坛上的淫糜之风又视而不见……只能成为文化人聚会的沙龙和炫耀的光环。
文学是人学,作家应当是人类自由的灵魂的歌唱者……作协里面的作家面对人民大众痛苦的生存状态而少有勇敢的呐喊者。这不仅(疑为“禁”之误)让我们怀念起那些文学先锋……希望他们的灵魂不会被作协这种陈腐的体制俘虏。
……表示祝贺的同时,提个建议:在你的任期内,解散作协吧!
这是网上的一个名叫钟声的人的文章。
它从反面证明了作协的存在给它的会员们带来了多少利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心连着心,你不可能自我疏离出去。
它从正面提出了这个体制进一步完善和改进的必要,至少要有一个说法,有一个交代,有一个对人民的对所有纳税人的责任。
至于我们要坚持的体制或办法,也要向百姓说清楚,我们需要更多的宣传解释。
此位先生所说的先锋,他提到了顾城、舒婷、白桦,显然他嘛情况也不了解。他终将会了解。他还提到了第六代导演,我就不知道是咋回事了。
我还愿意就此谈一下洪峰,由于安波舜先生策划“布老虎丛书”,我得知了洪峰的名字。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短篇小说《湮没》,因为八十年代北京女作家韩蔼丽有过同名小说。韩蔼丽像个顽皮的男孩儿,说话骂骂咧咧,喜欢光脚丫子穿皮鞋。她的《湮没》是写一位大学生,被划成右派,从此湮没了。比较精彩的是写小说的女主人公,曾经与此人相爱,爱情为政治运动所颠覆。从此这位女子也无法爱另一个人,到了关键时刻,被湮没的男子的形象出现了,她再无生趣。她愈来愈恨这个被湮没者,认为是他毁掉了她的终生幸福。
而洪峰的《湮没》,有那么一点“嬉皮”,一个男青年稀里糊涂地与一女青年轧朋友,女青年逼着男青年示爱,男青年无可无不可,眼看着为考验他的爱情而跳入湖水中的女二百五湮没。
我至今觉得少了一篇文章,比较一下感叹一下这一双“湮没”。居然没有这样的文章而任凭两个湮没的湮没。呜呼,中国的文学评论!
网上说是洪峰由于未被接受为“专业作家”,干脆永远退出了各级作家协会。专业作家的体制问题,看来是不能掉以轻心的,是牵心动肉的。同时我相信,本着构建和谐社会的理念,此事想已得到或正在得到妥善的解决。祝他好。
而韩蔼丽早已过世,愿她安息。
次年即一九九五年还有一事值得写在这儿,那是西方世界的事,且让我们看一看在那边,文学是怎么样操作、运作、炒作的,除了不知道那边的作家如何劳作,别的“作作作”倒也令人开眼。
九五年我应华美协进社与一所大学之邀,在访问加拿大后与芳一起顺访美国。这个协进社(ChinaInstitute)在当初是胡适创办的,主要成员是美国主流社会人员。我在那里介绍中国文学近况,哥伦比亚大学的王德威教授充当我的翻译,流畅无比,有时我们俩用中英文互相开开玩笑,如同对口相声一般,效果极佳。讲话极其成功。
也是这次,美国笔会的能干的女秘书(长)专门找了我提问:“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将发给北岛,你知道吗?”
答:“不知道。据我所知,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进程是高度秘密的,别人不可能知道。”
她说:“但是我知道。”
答:“唔。”(真厉害,真棒,真压你一头,可惜后来证明是假的,是吹牛。)
问:“如果北岛得奖,你有什么反应?”
答:“诺贝尔文学奖有上百万美元的奖金,无论谁得到,都值得祝贺,如果是你得奖,我也一定会祝贺的。”
问:“对此事中国作家会有什么看法?”
答:“有人高兴,有人不高兴。”
提问者两眼放起光来了:“为什么会有人不高兴?”
答:“您不也是作家吗?您难道不知道,每个男作家或者女作家,多半会认为他或她自己才是最好的作家,为什么要佩服与拥戴北岛呢?”
问:“那中国政府会是什么态度呢?”
答:“现在谈中国政府的态度为时太早。而且,我也无权代表中国政府发言。”
她是多么失望啊。她是多么像一个用诺贝尔文学奖作红布的斗牛士一样,以虚假的红布(因为迄今北岛并未得到该奖,这位美国女作家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逗弄你与刺激你,然后她好看被激怒的牛向前扑打的笑话啊。
我相信,就是这样的处理,一方面会使那位女士似的自作聪明的朋友失望,另一方面会使自以为坚强坚定的兄长们失望,后一种人只承认一种方式,牛的方式。后一种人一定高兴于又抓住了王蒙的一条辫子:他在这种形势下并没有像一条公牛一样地愤怒地冲向对手,顶破对手的胸腔与肚皮。
文学啊文学,你的话题是这样吸引人,这样五光十色,千姿百态,你的话题里包含着多少人情世故,政治经济,撩拨逗弄,纵横捭阖,表演作秀,得气发功,声东击西,色厉内荏,你的话题里又是多么地缺乏可怜的文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