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懂得反求诸己的人与民族,一个只知道埋怨上一代没有给自己留下足够的物质与精神遗产的民族,一个只会吹嘘自身的无怨无悔而从不反省忏悔的自得者,能是有希望的吗?上一代上几代至少是推翻了旧中国的反动统治,抵抗了日本军国主义,表现了足够的英雄主义,当然他们在如何对待革命自身的曲折与麻烦方面还没有经验,更没有准备。那么,现在,不正好是你们这一代大显身手的时候到来了吗?
是的,我们没有反省的意识,我们没有忏悔的传统,我们接受的佩服的宣扬的是大言欺世,是英雄悲情,是黑白分明,是卑鄙对准了崇高,崇高横扫了卑鄙,最后是自己横扫了国人与世界,是冲锋号与处决令,是鲜花归自己狗屎归对方。我们接受假大空,冲霄汉接着冲云天接着上九天,是最新的时尚与对于时尚谩骂的时尚,是最浅薄的古董与同样浅薄的对于传统的一笔抹杀,最愚昧的迷信与最没有把握的幻想……总而言之,我们可能相对容易地接受一切,除了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一是太复杂,二是太不解气,三是太费劲,四是表达起来麻烦,五是充满了自身的矛盾,六是显得不够鲁直,不够憨厚,不够听使唤、好糊弄、用起来不那么得心应手,七是实事求是涉嫌态度不鲜明,涉嫌左右都占着理,涉嫌叫受众听着发晕,涉嫌过于聪明,涉嫌叫人扬着脖子看,涉嫌显摆,涉嫌中庸之道,而内容深刻的中庸之道经过了几千年的普及以后,大众化了以后,显得像是不阴不阳,不男不女,无是无非,不忠不奸,两面派,八面玲珑。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既然实事求是了,你既然承认自己也干过那么多蠢事,错事,糊涂事,你既然承认你也伤害过旁人,做过对不起旁人的事,而旁人都是一百个受屈含冤,一百个一贯正确,一百个优良美丽,那就证明你是一个臭大粪,而你以外的人是鲜花香饽饽。
谁实事求是谁就被小瞧,被轻视。
如果你立志做野心家,大佬,超人,请注意,万勿“实事求是”。
所以就有人读了《失态的季节》之后,结论是:原来这帮子错划右派不过如此。还有的人说,这些人的苦难本来应该孕育出黄金来,但是他们的没有出息,被扭曲的心灵,使他们生产出来的下出来的只有败草或者垃圾。
说这个话的人已经年逾不惑,其实,与其因等待不到现成的黄金而失望,远不如自己下两个金蛋试试。与有过下金蛋的纪录的光辉人物相比较,您已经到达了乃至超过了下金蛋的年龄了。等待捡金蛋,因为没有捡到现成的金蛋而埋怨上一辈母鸡与公鸡的人,自己下的蛋能够有多少含金量呢?
其实写书的时候已经想到了:
经验和想象交融在一起。怀念和遗憾难以分析。也许不无夸张。也许不无吝惜……也许忘记了小说不过是小说……也许沉湎在字、词、句的排列游戏里,忘却了郑重的悲喜。也许回顾未免沉重。也许血泪故事已经变为佐餐下酒的谈资。时间的距离使情节变得轻飘和那么易于承受。写作的?嗦使生活益发过期。结构的要求修理着毛刺的真实。虚幻的美丽引诱着作者的操持。对于历史的认真愈来愈显得傻气。崭新的手段冷落了文学的情绪。时间的河流冲刷掉生命的温热。艺术的才华把活着或活过的男男女女变成了儿童手里的橡皮泥。还有猜忌与敌意。还有吹嘘与公共关系。还有乱哄哄的苍蝇蚊子污染了的针头与空中霸王B-52超级轰炸机。还有沸腾的坚硬的稀粥。还有堕落的恶棍。还有随着地球经度的变化而变化的时区。还有从甲型到戊型肝炎。还有令人沮丧的印数。还有终究会有的江郎才尽的皆大欢喜。
一个简单的判断,“季节”系列的写作标志着王蒙的过时,本来他应该写企业家、股市、海龟与土鳖、贪官双规、守候家园、弱势群体、环境污染、同性恋、涉外婚姻……尤其是三陪、按摩女、妓女……
那么岂止是王蒙过了时?还有昨天,还有各种运动,还有那个时代那些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没有什么地方像中国这样突飞猛进,这样各领风骚三五天,这样善于把该忘记的一切统统忘记,大家围成一个圆圈高唱:
高兴,高兴,真高兴!!!
我描写这些倒霉蛋怎样种树:
……一路上作着政治动员。他说,前人种树后人歇凉,我们现在做的是最伟大最美好最有意义最幸福的事。杜冲说,专门让最不好的人干最好的事,也就是希望我们这些最不好的人变成最好的人,也就是对于我们的最大关怀最大爱护;太伟大了,太温暖了!钱文说,啊,让我们想想吧,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这里会是什么样子!郑仿口占歌谣说:大雁大雁别害怕,这里就是你的家,荒山野岭何处去,处处果香处处花!又占一首曰:今日一滴汗,明日绿一片,松柏四季绿,水果全年甜!费可犁感动地说,我们有机会做这样的好事,不做坏事,党的关怀真是比父母还亲!他激动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喊着“我对不起党,我对不起党啊”!众人闻之惨然,几乎一起抱头痛哭。
这里的杜冲,是比较不那么瞎浪漫(王小波语)的一位,他的话里其实包含着反讽,专门让最不好的人干最好的事,另一面就是最好的人反而不做那些最好的事了,读者,你看得明白吗?究竟作者是高估了还是低估了你们的智商了呢?
这一类描写,自己如今读起来,自身也在怀疑它们是否过时,或者不仅是过时而且是恶心了吧?然而这是真实的后革命啊,这是革命带来的服膺、崇拜、激情、投入与高调啊。我想起北岛的诗来,北岛的一句名诗是“我不相信!”那么我这一代人的特点就是“我们相信”。我们曾经相信,我们仍然愿意相信,我们最终相信,即使是过分的相信也比过分的不信好,火比冰好,热情比冷酷好,傻乐比仇恨好。至少是对自己好。阴暗别人的人首先阴暗了自己。仇恨别人的人,首先感到的是旁人对自己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