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纯洁正直如华罗庚者那个年代也曾著文谈自己学习辩证法的体会。称自己如同在海边捡到贝壳的孩子,急于向妈妈(党)报喜。后来被树为伟大的孤独者的沈从文也恰恰在此时,在“反右”胜利,大跃进开始之时申请入党。中国知识分子的革命化与中国革命的某种程度某些时候的非知识化,这不是值得回味的吗?
我常常咀嚼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里阿庆嫂请胡司令与刁德一喝茶的情形。阿庆嫂说:“这个茶喝到这时候,喝出点味来了。”她指的应该是听出刁德一的话语的味道找她查核新四军伤病员的下落来了。胡传魁则傻呵呵地说:“嗯,喝出点味来了……”到此,剧场观众会笑起来,因为大家感到胡司令的弱智。
我们呢?咱们呢?咱们品出味儿来了吗?咱们当中,就没有人智商不比胡传魁高多少吗?
当然,即使在完全失去了口味的年代,在完全失态的年代,仍然有日子也有生活,《失态的季节》里最最美好的描写是写郑仿“看青”(守护已经接近成熟的庄稼,防止被盗)的一大段。先写的是郑仿在墓地里迎接黑夜:
……他可以谛听各种急于下班回家的车辆的声音……车辆声音渐渐沉寂下来之后,他便去欣赏马嘶牛吼鸡鸣犬吠……除了地牛的苍凉沉郁的叫声以外,郑仿还听到过几次夜猫子的怪叫更像是不知所指的笑声……人生又有几次可以独自坐在坟地里守着死人听猫头鹰的啼叫呢……
暮色苍茫,安息者没入永恒。三星在天,繁星渐显,树影黑沉沉,一只怪声怪气的鸟叫得离奇而又专注……
凉风徐来,暑意全消,大地更加迷茫,天空更加贴近地朦胧,亲切而又压迫。你接着想起毋宁说是忘却自身。你忽然觉得原来认为是那样重要那样要死要活那样刻不容缓的事情其实根本不怎么存在,至少是不必在意。
这倒有点中国文人的传统了,啸傲(注意,不是笑傲,在金庸的同名小说之前,从无笑傲一词,而早有啸傲之说)天地、与天地一体而忘却人间烦恼,这是中国文人的功夫。
琢磨着自己的姓名,郑仿笑道:
……多么装模作样而又狗屁不通的名字!这个郑仿幼年时候居然还娇哥宝贝蛋儿了一阵子。他甚至依稀记得他的奶妈,记得爷爷把他抱在腿上的情景,记得坐着包月洋车,听着叮叮当当的铜铃声去戏园子的情形。他还记得妈妈抱着自己坐轿的高贵与舒适劲儿……然后又成了俊俏的书生,西服革履的大少爷,手画十字的基督徒……
这已经是比较现代带几分西化的功夫了,叫做自嘲。郑仿怀念着也尽情嘲笑着自己的角色推移。
然而……怎么可能满足一个热血沸腾、眼比天高的青年志士的精神饥渴!于是有了共产主义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地下党领导的*学运,于是有了侃侃而谈翩翩而来而往的无往而不胜的天生革命家学生领袖郑仿同志;后来他又成了儿童文学的权威、权威的儿童文学刊物的主编。郑仿主持编政,评议稿件,生杀予夺,而且他动不动就把一篇儿童文学稿件的取舍与当时的国际形势联系起来(搞儿童文学的人士多得很,但是能够把儿童文学与国际形势联系起来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然后是高天上的风筝一样的一个倒栽葱、嘴啃泥,跌入了臭屎坑烂泥塘,人不人鬼不鬼了。然后是一个每月十八大吊的准罪犯,一个堂舅家的食客,一个被分析得一塌糊涂又能随时把一切人分析个体无完肤的口舌如刀的改造者,一个改造的“上游”,一个大跃进民歌的作者,一个犯了错误才发掘出诗才的新生活的歌者,一个偷大蒜的罪犯,一个被赦免的流氓,一个小寡妇的未婚夫,一个墓地上的逍遥客,一个猫头鹰的知音,一个初夏夜的田园风光领略者了……
请注意我所说的他也能将别人分析个体无完肤。我不仅看到了一种可能一种命运,一个立体的某一面,而且看到了另外的可能另外的一面。革人之命者人恒革之,革自己的命的口号曾经非常蛊惑人心,非常深刻伟大。大言欺世者人恒欺之。收拾世界者世界恒收拾之。有什么办法?看看一个个冤死鬼一样的回忆录的作者们吧,看看那些审判着历史审判着人众的屹立如松的哥们儿姐们儿吧,他们她们隐藏了回避了多少事实,读者诸君能够知道吗?
但是王蒙知道。
……而翠柏如斯,土馒头如斯,星夜如斯,猫头鹰啼笑如斯,拔了牙再安装上假牙,瘦了又胖了又更瘦了的百十来斤重的又聪明又愚蠢又高贵又下贱又自私又爱别人又政治又个人又渴望女性又胆小如鼠的那个名叫郑仿或者名叫王八蛋或者大好人其实全一样的暂时还活着的讨厌的家伙如斯。
谁能读懂?谁能接受?谁能获益?
……于是他躺在墓地上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出了许多眼泪。他活到这么大了,还从来没有如此的舒畅过。
……是风,是风把北京城不知道什么人的说话的声音哄笑的声音传送到南郊来了。清风送来的话声如歌如吟,比音乐还动人。
北京城真好。住在北京城,说着北京话,笑得甜甜脆脆可真好。
……他迎着风直挺挺站立着,劈开两腿,解开裤扣,掏出家伙,撒了泡尿,尿得很长,尿得很多,尿得很冲,尿得亮晶晶如桥如练。清风吹起了他的热尿的臊气。
也还生猛呢。他笑了。
……我操你妈!
一辈子还没骂过什么脏字的郑仿突然石破天惊地破口大骂了一句,真是山摇海啸,惊心动魄。四面看看,寻找着大无畏的声波震荡四方的迹象,知道自己确是骂将出去了……
好啊,真好啊。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
郑仿唱了起来。本来他不是特别喜欢这个歌儿,他觉得歌词太口号化了。今天,他蓦地体会到了这首歌的好处。
这是什么呢?一半是变态,一半是失态,一半是坚强,一半是孱弱,一半是成熟的过程与脚印,一半是哭哭笑笑,哭笑不得!
这个在深夜野地里站立尿尿的场面与粗口,似乎应该适合第某代导演的口味。
这样写比只写冤屈,只写坚持真理,只写茹苦含辛,不是更真实一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