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不少笔墨谈及李香兰,是为了一种思想方法,一种对于人类与历史的理解。它是一种情怀,一种悲悯。是“只有解放全世界才能解放自身”的理念。也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普度之心。
它也是一种对于我的童年,对于那些在沦陷区度过童年的人的抚mo与怀念。
它还表达了我对于艺术,对于某一类艺术家的某种同情,哪怕说成是怜悯。
我有时候还钻一个牛角尖,作为被侵略的中国的政府,而且是正义的与战胜国的政府,当然有权力审判敌国的战争罪犯,审判本国的汉奸卖国贼,代表国家民族直到人类处分他们,直到处决他们中的罪大恶极者。但对于沦陷区的老百姓,应该说些什么呢?老百姓交租交粮,当兵当差,服役纳税,养育官员,养育军队,盼望着你们能够保境安民,御敌于国门之外。但是你这个政府未能、或确实没有实力能保护住你的子民不受外国侵略军的占领和奴役,压迫和污辱。你除了审查你的子民们在沦陷时期的表现以外,你不感到自身的责任吗?你没有任何自省吗?你不感到愧对百姓们吗?如果一个人是生活在一个强大的、正义的、无敌的与进步的国家,你怎么可能得知这些沦陷区人民所受到的考验和屈辱之万一!
一九九四年还有几件大事。一个是《失态的季节》季节系列第二部的出版。此前已经有许多反映“反右”题材的作品红极一时了。这些作品的特点之一,就是干干脆脆来它个掉个儿,作品中的被错打的右派分子,是一些悲情英雄,是为人民与祖国背负着十字架的圣徒,是受到了小人暗算,有的甚至是由于小人为了与英雄争夺一个美丽的女子。以至于在一九八三年的中央委员会小组会上,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参加我们的小组讨论,在谈到意识形态问题时(因为那一次全会提出了精神污染问题)即兴发言说,反右题材当然是可以写的,但是争夺老婆的情节,我怎么觉得没有那么可信?与会者包括鄙人都笑了起来。
对比一下一九五八或五九年上演的、后来拍了电影的话剧《槐树庄》,此戏里有一名背兴五百年的右派分子叫个什么崔某某的。文艺如此这般为政治服务,呜呼哀哉尚飨!
八十年代初期,我在《雨花》杂志上读到一位年轻女作家徐乃建的小说,《杨柏的污染》,她写一批“右派分子”在某地劳动,大家相濡以沫,日子也还凑合。这时,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是要在这些倒霉蛋中评出一定比例的表现好者,可能摘掉帽子调回城市分配工作。一下子就污染大发喽,大家要争这个表现好,这是一个切身利益问题,这也是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表现好之为好,斯坏到了极点啦。于是人人使出了浑身解数,打小报告者有之,无限上纲批评旁人者有之,“火并王伦”者有之……(大意如此)不用说了,这才是小说中更是真实生活中所谓错划右派们的真正惨烈真正恐怖的经历呢。
把一个人错划为右派,这是一个悲剧,这里主要是政治理念问题、政策问题、对知识分子的看法问题、法制与法治问题。这些,小说写了,很好,不写,自有政治学家、党史专家、理论家、法学家、党委的“摘帽办”、组织人事部门等等去做去研究去处理。
某种更深的意义上来说,使一个体面的人、专家、干部、知识分子,变成了抢稻草的落水倒霉蛋,成为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野兽,成为被凶恶的逻辑所毁损,于是自身也凶恶化、粗鄙化、无序竞争化即无耻肉搏化的另类人物,这不能不说是更大的人的悲剧,人性的悲剧。政治的悲剧可以用改正平反重用高升厚葬追认抚恤家属后人等方法予以补救,可以补救一部分乃至大部分,乃至超部分。人性恶的唤醒,人性善的摧毁,这样的后果,这样的后遗症却不是一年两年能够痊愈的。人们常常叹息五十年代的社会风气是何等的好,延安的作风是何等的好,同时现时的风气问题作风问题有哪些令人触目惊心之处,个中原因当然很多,而且一般地说,一味讲什么世风日下与人心不古,已经讲了百多年了,实在是浅薄与无聊,即使如此,考虑一下,历次政治运动是怎样地败坏着人心,也还是有意义的。
表现这一类问题,正是文学的强项,正是那篇“污染”小说最最打动人心的地方。可惜,没有人注意此作。
本人的《失态的季节》则是事隔许多年之后,是对于所谓反右题材的忠于人生真实之作。我们承认了失态,承认了自己的不高明,我们是在忏悔。
当然更应该反思极左。我写了极左者是怎么样利用了人们的忠诚与坦直。我描写了极左者的上纲有术,那种深文周纳,那种骇人听闻,那种强词夺理,那种语言暴力,语言屠杀,语言血腥。
我写道:
……我们的快乐,我们的悲哀,我们在地球上的胡作非为,我们的罪恶和忏悔的泪水,也只有在许多许多万年以后,在除了极少数极少数考古学家再没有任何地球人关心我们知道我们乃至相信我们当真这样生活过激动过哭泣过的时候,才能被那个辽远的星球上的智能人所觉察……他们想帮助我们……他们已经无法帮助我们了。
我们互为历史,互为博物馆的展览,互为寻找和追怀、欣赏和叹息的缘起。
我们互为长篇小说。
不幸言中了。中国一日千里,中国日新月异。昨天已经古老,昨天未免沉重,昨天最好忘记。有时候我们选择的是遗忘而不是汲取历史的教训。
一些人的精神生活被歪曲了,失态了。而对于我们的民族来说,更可悲之处在于,一些屁事不懂而自我感觉良好的后生弟弟妹妹们,得知了一些真实情况真实描绘之后叹道,原来他们这一代人如此的不中用不英雄不伟大不高耸啊。有一些原来的红卫兵,自幼就很少对不幸的人理解与同情,自幼就充满了自我膨胀,所向披靡,横扫一切,志大才疏,他们有悲情哭泣,有高调入云,有愤怒詈骂,有自恋自怨自吹自我作古,就是从不反省从不正视自己的失态与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