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流勇退古来难,心未飘飘身已还。”这是我的古体诗《秋兴》中的最为得意的两句。陆文夫后来写过一篇文章,说是许多作家当了官就再下不来了,当不成、也不想当作家了。然而,王蒙能转体三百六十度,后翻七百二十度,稳稳落地,此属于金牌体操冠军动作,不是常人做得到的(大意,不排除我本人趁机忽悠的因素)。虽然此中滋味难与人道,但总的来说,我算走运,而政府的人事运作,也说明了我国政治文明的长足进步。中组部副部长(后任部长)吕枫同志特意从北京来到烟台,告诉我中央已同意我离开文化部长岗位。我得知后微微一笑,立即想到,是研究《红楼梦》、重读玉溪生(李商隐)、大写长篇系列的时候了,也可以多花一点时间学英语搞翻译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有一个使命,把我亲见亲闻亲历的新中国史记录下来,把我这一代新中国建立时期的青年人尤其是青年知识分子与青年革命家们的心路历程表现出来。有太多的争拗,从而会是太多的偏见,太多的这样那样的需要,这样那样的潮流,这样那样的因人而变的说法,它们分别抹杀着不同的事实与侧面,它们宣扬着某一点某一面某一种而不是全部,不是深刻,不是立体,也不是、起码不是足够的真实。更多的人是在用事实来说明自己的见地,而不习惯于运用事实来校正见地、“生产”生发生长见地。于是这个也敏感,那个也纷纭,竟然没有几个人说得清来路,没有几个人看得明自己的脚印。这怎么能算是一个郑重的历史创造过程呢?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执著于确认自己的正确?其实一个人老正确是根本不可能的,认为自己老正确本身就证明了自己的荒谬与没有长进。其实一切正确都来自对于错误的不断调整。台湾立绪公司出版的美国书的译本:《失败万岁》,大哉斯言,诚哉斯言!)
作家皆是情种,揽月思飞,望洋兴叹,赏花欲醉,观叶知秋,思人生之悲不胜悲,诉男女之怨而又怨,爱有爱的理由,如胶似漆,如诗如梦,叹有叹的说辞,似痴似恨,似妄似魔,把桃花说得盛开,把荷叶描得凋落,趋革命如牛虻扑火,做名士似阮嵇再世,整个一帮子贾宝玉林黛玉,赵括谈兵,猴儿弼马;偏偏逢此盛世,北伐没完社会已经分裂,土地革命没有完又抗上了日,新中国的颂歌才起音已经斗了个不亦乐乎,上山下乡的锣鼓远未止歇已经是上市下海,全民皆兵远未完成已经是全民皆商,全民办公司了,而批林批孔言犹在耳,已经在五大洲建起了孔子学院。一个理念全无消化已经是与时俱进;谈诗文而路线方针倾向,校句读而核心领导指挥,面对雄伟壮阔,面对光怪陆离,面对哭哭笑笑,面对正正经经,面对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与讲完了再不见下文,你已经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你已经舍弃一己奉陪一生,你应该拿出点什么感想记录见证来呢?
我想写的是季节系列。温故则能知新。想一想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你不惊异吗?你不哭一场?你不翻肠倒肺,不仰天长啸?春夏秋冬,四季轮替,天道有常,历史起伏变化,政治闪电惊雷,冬去春来,雨住云开,这命名的本身已经包含了一种理性的从容与客观了。
一九九一年我开始写《恋爱的季节》。那时余华数次到我的北小街四十六号小院小坐。他对我描写身材高大的周碧云迅速与个头矮小然而活泼热情的诗人满莎忽然恋爱,而且一家伙就被抱到怀里去了,颇为欣赏。而倾心于大家风范与高姿态的李子云对此段反感已极,认为我写的这样的人物“干脆有毛病”。她无法接受革命高潮凯歌阵阵中的粗鄙与简明其实革命的特点之一就是使社会与人生简明化了这真有趣。
我始终认定,革命与恋爱有许多心理同构之处,至少是对于小资知识分子们如此这般。一往情深,热火朝天,君子好逑,辗转反侧,如火如荼,如雷如电,啖jin果,破戒条,一切名词重新定义,一切动词均属合理,一切形容词走向反面,一切连结词已属多余累赘,一大串语气词或仅有惊叹号已经足够。九死未悔,死去活来。革命充实了爱情,张扬了爱情,光辉了爱情也解放了爱情,当然,命都敢革,一个异性而未敢摸未敢吻未敢“做”乎?爱情也燃烧着革命,温暖着甜蜜着充实着革命,正是在革命中,打破了那么多封建枷锁,唤起了成全了那么多青年男女。
共产共妻当然是敌对方面的污蔑,但是在革命高潮中,恰恰是革命阵营中有更澎湃的爱情,更开放更勇敢更酣畅的性观念,则是不争的事实。爱情开放的程度与社会开放的程度成正比,也大致不差。
那是一个激情涌动的年代,一个凯歌震天的年代,也是一个天花乱坠的年代。书中有一个青年团干部赵林,给发(?)中学生作报告:
……他用的都是诗一般的语言,据说他援引了马克思、列宁、高尔基、斯维尔德洛夫、捷尔任斯基、肖邦、乔治桑、罗曼罗兰、奥斯特洛夫斯基、多列士、伊巴露丽、聂鲁达、希克梅特、约里奥;居里、爱伦堡、毛泽东、刘少奇、李大钊、鲁迅、丁玲、瞿秋白、方志敏、林祥谦、王孝和、刘胡兰、董存瑞……的名言、事迹直到魏巍的散文《谁是最可爱的人》。他讲着讲着就出现一个警句,例如:“没有比献身革命事业更幸福的了。”遇到警句他就提高嗓门,一提高嗓门女学生们就热烈鼓掌……他讲到了苏联科学技术的新发展。他说,他听一位刚刚访苏归来的人说,苏联的生物学、农艺学、畜牧学已经发展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苏联现在正研究把老虎和老鹰和猎狗交配在一起,那就会产生一种凶猛敏捷、能飞能跑、忠诚听命的动物新品种。这样的动物如果大量培育繁殖训练,就能承担相当一部分对敌斗争的类似于国防方面的任务。如果社会主义各国都配备上这样的鹰虎犬,杜鲁门就得下跪求饶了。“同志们,同学们,到时候我们把杜鲁门怎么办呢我看还是不要枪毙,不要杀他,我们把他装到铁笼子里放到动物园展览好不好”女学生们掌声如雷,“好!好!好!”喝彩的声浪此伏彼起,“王大妈要和平”“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为什么为了求解放”的歌声也响彻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