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月,我主要是写季节系列第二部《失态的季节》。我在哈佛远东与太平洋研究中心又称费正清中心作过两次讲演,介绍当代中国文学。我记得我特别以八十年代韩蔼丽与九十年代洪峰的同名小说《湮没》作了比较,悲情的政治倾诉与一种冷漠的自嘲与荒诞的对比,我也讲到了新写实主义的零点写作与王朔的出现。讲到了《爸爸爸》等作品,还有一些争论,关于文学史分期,关于伪现代派什么的。
我参加过一次中文课,因为该堂课是讲我的《夜的眼》。
我到衣阿华大学、耶鲁大学、加里弗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马里兰大学、乔治;华盛顿大学、亚洲协会(在华盛顿特区)、华美协进社(在纽约)等地发表了讲演。衣阿华大学亚太研究中心聘我担任他们的顾问,当时中心主任是韩裔的金再温教授,我们交谈得很开心。但是顾问云云,也只是挂名而已。
华盛顿的亚洲协会,听众多是外交官或退下来的外交官。听众中有前驻华大使恒安石等。
在马里兰大学我见到了美国友人李克与夫人李又安,斯时李又安癌症已近晚期,为了对于中国的关切,她是坐着轮椅来的。他们为中国的状况与面临的问题十分担忧,听了我的介绍,他们说是好过了一些。
我必须讲明,斯时的数量可观的美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是把中国视若地狱的。有的人甚至想当然地认为我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到地狱里去。美国人的自信带着天真。我看过他们的音乐剧《屋顶上的提琴手》,是写原东欧的犹太人过着怎样痛苦的生活,剧本的光明的尾巴,是剧中的人物终于获准移民美国了,他们次日就要动身赴美,人们充满了憧憬与希望。布什总统在伊拉克陷入泥潭不是偶然的,按照美国人的逻辑,去掉了大魔鬼萨达姆,送来了美国式的民主,伊拉克人还能不感恩戴德,载歌载舞?从此一步进入了天堂。这也是从天堂的理念出发,构建出了货真价实的地狱来的一例。
我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少谈理念与意识形态,讲中国的实际。市场经济与有关争议。日常生活的改变。消费的发展与终被认可。精神面貌的发展。发了财的作家与正在骂娘的作家。自由表达的甜头与限度。言论的宽泛与贬值。首都出租车司机的论政。电视节目的党性与电视广告的覆盖性。畅销书与文学。新的民谣。话剧近况:例如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郭启宏的本子《天之骄子》,讲曹植的事:有一个佞臣向曹丕打曹植的小汇报,曹丕不感兴趣,对佞臣说你老汇报他写诗的事,你也写一首诗嘛,佞臣第二天给曹丕朗诵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的歌功颂德之作,曹丕听完评说:“三分诗,七分吼……”戏剧演到这里,掌声与笑声混合成一片。但同时上海的一位共同观剧的朋友不理解这样的情节如何能引起掌声,他们说上海人对这种带政治性的对白,早已丧失了兴趣。
我大讲加强相互理解的重要性。我讲到深化改革开放的同时保持连续性的必要,防止大动乱的必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实事求是的精髓的必要。我明确告诉听众。要求中国放弃马克思主义只会引起更大的动乱。问题在于怎么样理解与解释马克思主义:毛泽东强调的是造反有理,而邓小平强调的是实事求是。我不懂得为什么美国人不希望中国人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实事求是的精髓。美国人认为当然的事情,到了中国不见得当然,而可能是当然不行。所以要理解而不是煽情。
会场上不断传来掌声和笑声。他们说,一段时期以来,来讲话的中国人不是痛哭流涕的就是跳脚大骂的,他们已经不能想象介绍中国的时候能赢得掌声和笑声了。当有听者问我对于滞留不归的华人知识分子的建议的时候,我从原则上回答说:回去。中国的事只能在中国办。我认为如果以不归为代价定居海外,或者以不出门为代价定居大陆,都是太糟糕了。
有人问我对于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建议的看法,我谈到了据云的匈牙利的经验,他们将过往时代的遗物,集中放到布达佩斯一个“斯大林公园”里,成为一个见证,一批文物,一道风景,一个旅游点。就是说既不必讳莫如深,也不必再煽悲情,引吐苦水。
在如此敏感的话题上我的这种讲法,必然会受到夹击。果然,一位“流亡”人物即此书多次提到过的那位先生闻听,对此勃然大怒,语多不逊。
命该如此。
一位来自祖国大陆的女留学生非要请我们在“水门”公寓附近吃晚饭。她说,我的面孔上有“苦难的痕迹”,而那一位对“公园说”大怒的兄长长着的是一副扑克牌脸。此说有些新意。我回到宾馆特意照了一回镜子,觉得我的脸上的“苦难”可能主要是来自南皮县芦(是否应是“潞”?)灌乡龙堂村的盐碱地和代粮食品红薯、近海食品卤虾酱。您就看看鄙同乡张之洞那张倒霉的面孔吧。
从九月到十一月底,我们尽情享受了新英格兰地区的红叶与橡树。期间我到明尼阿波利斯与圣保罗双子城去看望了在那边读书的二儿子王石。我学会了许多在美国的生活知识,登记了社会安全号码(SSN),从而可以更方便地完成完税、免税、开户等财务手续。置办了信用卡。选择了往中国打电话最便宜的电话局。学会了电话确认机票与购买必需品的办法。我们在剧院听了小泽征尔指挥的马勒的交响乐。我们熟悉了当地的许多中西餐馆。不仅仅是讲学,而且也包括了日常生活,我们对美国社会与各种运作有了更多的了解。
在纽约的皇后区,来自台湾的友人陈宪中先生为我们请来了著名音乐人罗大佑先生与他的姐姐,罗先生一面喝红葡萄酒一面唱歌,我可真有面子!
同时,也在陈先生家里碰到来自大陆的一位女作家,就是她在八六年让陆文夫兄大大地晦气了一回。她请文夫吃完饭让文夫签字好拿到什么机构报销,文夫愤而买单请了她。此次她则声言正在研究破解六合彩的密码,就差一两个数字她就笃定可以得到头等奖了。她获头等奖后,将购买比陈先生家更好的房屋,房子不但要傍山,还一定要靠水。
近些年她在忙着打商标官司,祝她顺利。
我顺便发表我的感想,还是回到祖国更舒服,更好。你想有助于国家民族人民的进步发展福祉,当然最好与国家民族人民,与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在一起。如果你因故定居海外,常回来看看。如果你一直在国内,有条件的话出去走走。不要治气,不要较劲,不要想当然地与国家,与故乡,与时代的变迁,与不同的文化传统,与世界或者与太多的地域、民族、宗教、意识形态与社会制度过不去其实最后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
如今,人的心里应该有个广阔的世界。头脑里,文字里,经验里,阅读里,思考里都应该有这个世界。有了对于世界的认识与理解才能正确地与有效地坚持自身的独立自主,才能正确地与有效地应对来自世界的东南西北风雨。鼠目寸光,夜郎自大,抱残守缺,以封闭愚昧为荣,与唯洋是瞻一样,日子是不好过下去的。周扬说过,第一,社会发展是不能够跨越阶段而进行的,第二,一个国家的发展是离不开世界的。
语重心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