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的是那个时代的真实的气氛,真实的天真烂漫。也是极端的幼稚与轻信,再加上一劳永逸的幻想与许诺,舍我其谁的膨胀,与压倒一切对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语出大跃进民歌)的豪情带着牛皮。
却又是万众一心的正义感、使命感,让天下穷人都解放的责任心,千年铁树开了花的大欢喜,与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国际歌》歌词)的宏伟理想。
还有洪嘉的爱情婚姻以及她的母亲洪有兰的“恋爱”。学生娃中的革命者洪嘉听了一个战斗英雄李生厚的报告,就与他订了婚,结果是部队的有关领导帮助基本文盲的李退了婚。我这里说的是一个有名有姓的战斗英雄吕顺保的故事,他母子两代的苦大仇深的经历,感动了多少新解放区青年。让学生娃也体会了一下边哭边要求上火线,要求扛zha药包,要求入党和进尖刀连的滋味。
洪嘉甚至是与母亲以及另外两对情侣同时举行婚礼。
尤其令洪嘉吃惊的是,妈妈说,他们已经商定,在七月一日党的生日那天结婚。“你看行吗”她问洪嘉。“行!行!行!好!太好了!妈妈万岁!”洪嘉激动起来,她搂着妈妈的脖子,她亲吻妈妈的头发和后背,她流出了热泪,怎么止也止不住,她赶紧回答妈妈的惊慌的询问,她说:“……我是高兴得哭!妈妈应该幸福!妈妈应该解放!所有的妈妈都应该幸福和解放!世世代代受苦的女人都应该有爱的权利!我太高兴了,我只是想喊毛主席万岁!”洪有兰也哭了,她说:“从小儿,我什么事儿也没瞒过你,你什么事儿也没瞒过我……可这回不知怎么了,李姐找我谈话,我与朱同志见面,我们在李姐家吃饺子,我都没有告诉你,我几次想说……孩子,我对不起你!”
母女俩共同流着幸福的喜泪……称颂时代,称颂社会,称颂胜利,她只觉得幸福和爱情包围着每一个人,年幼的人将会得到,年老的人可以补上……幸福就像泥石流,幸福就像瀑布一样,横天而泻,滚滚而来,大珠小珠,美不胜收……
“妈妈,七月一号,党的生日,咱们娘儿俩一起结婚!我也结婚!咱们互相祝贺!让大家给咱们祝贺!让……美帝国主义在咱们的幸福面前发抖!”
帝国主义因而发抖……你觉得太夸张吗?然而这就是历史的真实,中国的真实,革命的真实。解放感与幸福感,曾经那样地激荡着几亿中国的受苦人。“旧社会,好比那,黑咕隆咚枯井万丈深”,郭兰英的一声唱令人泪流满面。我就确实参加过同事的母女两代人的同时结婚。那时的街道老太太革起命来一点也不比左翼大学生差。街道老太革起命来令许多革命知识分子逊色。如果不是这种情景,中国人民革命的胜利反而是不可理解的了。
有论者认为我在讽刺,嘲弄,其实是为了“谋杀”否定革命的幼稚病,五十年代的幼稚病。然而这样说太简单了。再现那时的真实,这是我的愿望,它带着幼稚,带着夸张,带着浮躁,带着虚妄,同时,它充满真挚,充满庄严,充满历史的激情与雄心,它成就着中国历史的天翻地覆,世界历史的崭新一页。有的人认为它是灾难,当然,对于他们岂止解放是灾难,辛亥革命也是灾难。我则是欢呼历史的行进与大手笔的。我常想,尽管有一位吾兄千方百计地把王某打成对立面,一九九一年、九二年,除了王蒙未必再有第二个人记录与证明五十年代初期新中国带来的载歌载舞,万众欢呼。无怪乎一位著名的美籍华人作家曾经告诉我,每当她看到反映解放战争胜利与新中国诞生的纪录片,她就流泪不住,她一生只想亲历一次这样的历史事件,哪怕此后在曲折的道路上死去也无遗憾。
还有年轻人质疑,既然是恋爱,怎么那么缺少拥抱、狂吻、摩挲、吸吮、云雨、动作敏捷,而你写的尽是些政治教条……
解放带来了多少新意,多少新名词,新用法,新人名,新书名,新讲法,新刺激……使人耳目一新!哪怕是老区的套话,对于才刚解放的人民也是新鲜的,魅力无限的。拥军优属,放下包袱,批评自我批评,组织生活,积极分子,广大群众,以点带面,贯彻精神,形势喜人,连同那些贬义词:山头、宗派、教条、圈子、主观、虚夸、个人英雄主义……都那么令人如醉如痴。《半生多事》一书里我写到过。甚至听到说某个人“闹情绪”,也令我五体投地。
而且这些都是自觉自愿。把这样一个时代的特色说成组织的安排,连恋爱也是组织的安排,至少是不全面的。我在五十年代的经验就少有组织来安排恋爱的,但是更可惊异的是,自己选择安排的恋爱,甚至比组织的安排还“左”得不近情理。(书中,组织的干预取消了洪嘉与李生厚的根本不可能成功的婚姻,而周碧云的选择,却离弃了自己的青梅竹马的情人,只因为她认为对方是“小资产阶级”。)
把教条当成生活的人至少有几分可爱,有几分追求,有几分沉醉,有几分美梦,有几分堂吉诃德。而把生活当成教条的人,却只能是虚伪、做作、萎缩、冷淡,活一辈子不过是走一辈子过场。
所以里头写到爱情,写到婚姻,写到婚变,也是大段大段地倾泻着政治名词,直至政治口号。Thewaywewere(美国影片《回首往事》的片名),我们曾经就是这样。
这怎么可能成为单纯嘲弄的对象?这又怎么可能与青春一样地万岁永久?书的后半部分,已经在写我的主人公们正在警惕地无奈地注视着正常化的过程:日子渐渐平常化,生活日常化,节奏常规化,激情团队非激情化,尖刀班的刀儿入鞘。崇高的理想与情愫正在向大地靠近,在某些猛人那里是正在堕落。其实毛泽东早就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说过,我们熟悉的有些东西快要闲起来了,我们不熟悉的一些东西正需要我们去做。
这里并不需要作定性定量的分析,王某只是把真实发生过的一切告诉你。动人与夸张同在。简单与爽气同在。积极与迎合同在。雄心与牛皮同在。热情与无知同在。悲情与喜剧同在。必然与偶然同在。灾难与伟大同在。理解与超越同在。怀旧与自省同在。戏弄与叹息同在。
感谢中央党校的李书磊同志,他相当体贴与认真地读过此书,论过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