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早就劝他换一个枕头。妻子早就买来了各式各样的枕芯,木棉的、蒲绒的、茶叶的、鸭绒的……他以旧枕头睡惯了……为理由拒绝了。儿子……女儿……指责……他也愈加感到了古老的枕头与几度更新了的房舍与卧室其他用具太不协调。终于,半年以前,他把旧枕头扔掉了。
他回顾,确实是在换了新枕头一个月后,他开始有轻微的口吃。两个月之后,开始有轻微的沙哑。然后愈演愈烈,直到今日,声已不声,言已不言。
人越老就越觉得世道日新月异得头昏眼花,越觉得自己应该冷冻在保险柜里。
自嘲,归根结底也是嘲弄世界。而嘲弄,归根结底是对于悲哀的掩饰与疏引。
他询问妻子、孩子、保姆,他的那只旧枕头哪里去了……所有的人都回答“不知道”。
岂止是一个旧枕头,许多的旧东西都稀里糊涂地到了“不知道”的所在去了。
在寻找荞麦皮与粗土布的过程中,他回忆起许多事。他每天晚上都梦见童年,梦见外祖母纺线,那纺车的声音令他心碎。梦见乡村里家里的两个大掸瓶,掸子上的鸡毛在日光下显出一种变幻莫定的五颜六色。莫不是要成精他也梦见夏天和童年的伙伴们一起洗澡,比赛扎猛子看谁潜游的时间最长,距离最远。他还梦见一条大黑狗,那只狗老是用它的湿润的舌头舔他的脸……那只狗的目光是那样深沉坚定和成熟,像一位令人倾倒的思想家……
这是一种算不上失却的失却,因为时间的特性就是时时在失却着。
失却却也是一种情绪和滋味,对于文学是宝贵的。
生活中的失去成为文学的宝贵资源,例如曹家与红楼。
真正的思想家是可尊敬的。真正的思想家不会摆出一副思想家的面孔与作派。而装模作样的思想家,还不如一条成熟却保持着天真纯朴的狗。
他干脆不怎么说话,而是把自己的所忆所思所感所梦写下来。他的妻子说他有病,要送他进医院,可他的孩子说他写下来的东西是诗,而且是好诗。
小说的标题是《诗意》,现在点出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