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是有含意的,请读者自己去想。
还有一篇《话话话》,是写话语的灾难。我是给广东妇联办的杂志社《家庭》写的,我写的是夫妻的生活:
……几天以后,丈夫的心情非常好。上chuang以后,他一直拉着妻子的手。他说:
“噢,我的那口子!我想,我说话太多了。语言是人的创造也是人的负担,语言是人的智慧也是人的愚蠢。语言可以把人载入天堂也可以把人打入地狱语言的地狱,你明白吗如果我们不懂语言,如果我们只是两匹马不,比如说是两头熊猫,它比马更沉静说不定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更纯……没有空话,没有谎言,没有强词夺理,没有虚假的许诺也没有粗暴的恫吓……只有亚当与夏娃式的爱情……太阳和月亮就从来不说话,然而它们互相吸引,互相照耀,互相美丽……”
妻子仍然躲避着他,他失望了,然而他更加抓紧了妻子的手,接着说:“然而除了死亡,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我的话语。说话是人类原罪中最大的罪。我说话了所以我有罪。我有罪了所以我说话。人生太困难了。你去郊外,需要你说话你为什么要去郊外,怎样去郊外,不去郊外又有什么不好。你不去郊外,需要你说话你为什么不去郊外,你不去郊外又要做什么,如果去了郊外又有什么不好。你不吸烟有很多的话要说,你吸烟也要说话。你……不但要对别人说还要对自己说。不但要说一次而且要说一次一次又一次。甚至于,你想说话了,你需要说话说明你想说话、想说什么怎么说;你不想说话了,你还要说话,你为什么不说,你需要作出解释与取得谅解……”
丈夫为说话的痛苦而激动,他动情地去拥抱妻子,如他们说的,像一匹激动的马。然而,发生了奇迹,妻子没有了,像一股烟一样消失了,床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据了解,《话话话》也引起了一位兄长的浮想联翩,他一定要对此作作过度的与恶意敌意的解释,连《话话话》也要顺藤摸瓜,置之于某地死地,太辛苦也太毒辣了。
现成的例子是这段时间上海京剧院在北京演出的《曹操与杨修》,表现曹操整天要人才要招贤,来了杨修这样的奇才却容不下,终于将杨修灭掉的故事。为什么偏偏要将它解释成借古喻今呢?为什么一定要那么阴暗,那么草木皆兵,那么四面楚歌呢?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无怪偏怪,自找失败。自己怪怪,视人皆怪。只有敌视文艺,敌视文化的人,只有对自身毫无信心可言的人,才会用过度阴暗的心理将文艺作品作生拉硬扯的解释。
《曹操与杨修》也好《话话话》也好,都无恙。中国进步了,社会进步了,文化环境改善了,您哪。
至少在夫妻生活中,雄辩成为一种灾难的机会多于成为一种资源的机会。有多少家庭,由于夫妻中一方,主要是男方,过度雄辩使另一方不堪忍受。我听一位女子说她的丈夫: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一回?哪怕是假的,哪怕是哄我一次呢?却什么时候都滔滔不绝,什么时候都要把我批个体无完肤!
男人们,听听这带血带泪的话吧。
而且不仅在夫妻生活中。我们这一辈子算是见识了雄辩的力量与没有力量了。许多年前,我已经写过关于“雄辩症”的微型小说。
这篇小说不无恐怖,大量的话语最后使妻子消失了,话语淹没了世界和人。我想起了苏联巴甫连柯的小说《话的力量》,那是一篇歌颂斯大林的小说,说的是斯大林重然诺的故事。然而话的力量的说法仍然令人震惊。我写的则是话的恐怖,“文革”中我们对这种恐怖已经领略得够充分了。
《话话话》绝对不仅仅是讽刺旁人或者讽刺社会的。话话话是我的自省,我的缺陷当然不是话少,而是语言的过度使用。
也许更值得一提的是九零年初我写的《室内乐三章》,写的只是家里的小事,只发生在室内,一共三个小故事。
第一个故事叫做《晚霞》,晚霞是一块旧毛毯:
在不眠的夜晚他愈来愈清晰地感觉到那块毛毯,看到它的愈旧愈雅的颜色,摸到它的温柔的气质……
这是怀旧吗?人老了会觉得过去的事儿非常迷人,会怀疑自己忘掉了许多非常珍贵的往事。会觉得许多关于利益与等级的世俗之见,浅薄得令人作呕。
然后毛毯浮走了。与毛毯一起他回到了他们住过的房子。那是一排平房……房前有美人蕉、万年青和玉簪花。花上落着一只紫色的蝴蝶。那个房间既温暖又清新,他可以像一条小鱼儿一样地在这间房子里游泳,游泳的时候他的身躯伸展得很长很长,他弯来弯去……也可以盘旋。
毕竟是亲切的,老年人的生命就在于对往事的追思,追思中有温柔也有美丽,有珍爱也有痛惜。往事就是生命,就是自己。人老了还会骗自己,把往事编织成彩色的云霞,就像年轻的时候编织未来似的。
但是小说的主人公再也找不到那块毛毯了,由于找不到,更想象那是一块极其美好的毛毯。
找不到的毛毯比实有的任何毛毯都更美好。
后来他的久病不愈的配偶过世了。他被介绍以“黄昏恋”的对象,他漠然。在一个失眠的夜晚:
后来他漫无目的地坐起来,翻动他妻子的床铺,忽然,他发现妻子的褥子底下垫着一块紫色的毛毯。完全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这块毛毯很难引起他的什么感触或者兴趣。不像晚霞也没有诗意……这未必就是那块毛毯。
但是后来他没有再与那个背影像少女的很有一把年纪的女人一起喝茶。他推托说……他要离开这个城市,也许过年也不回来。
小说的触发是作者的一次失眠,其实是由于入睡前喝了太多的茶。这里也有轻闲与惶惑。更有对于轻闲与惶惑的自嘲。作者有过关于一条毛毯(其实是一条寒伧的线毯)的似真似幻的记忆。记忆的另一面就是遗忘。遗忘也是加工。经过遗忘的记忆比原汁原味、纤毫毕现的记忆更接近于小说。
这样的小说里开始流露一点老年气息,王某正在走向花甲。走向花甲似乎就是走向自身。有一年我与白先勇在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对谈,说到我的作品的主人公与我的年龄大体同步,他们与我本人一起走向老大。而白先勇先生说,他年轻的时候颇喜欢写老人,上了点年纪以后,反而写起小青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