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是我所喜欢说的人应该多有几个世界了。对于我来说。多几个世界也包含着多几条命的意思,你不可摧毁我,我的大哥!我可以入世三丈三,经世致用,承上启下,统筹兼顾,务求周到。我可以宰相肚里撑船,消化铁钉钢刀苦水假药。我可以偶然露一露牙齿,如我在自嘲打油诗里所写:“人间最妙爬格子,世上无双耍狗熊。”我可以面壁读书,自思自叹,咬文嚼字,浮想联翩。我可以边疆大漠,胡语胡歌,痛饮三巡,仰天长啸。我可以登堂入室,进言献策,忧国忧民,唯微唯精。我可以小说诗歌,写实变形,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我可以越洋过海,豪杜有杜(Howdoyoudo,你好”),派对拍拖,习明纳尔(seminar,讲课并讨论)。我也可以简单朴素,百分麻将,家长里短,油盐酱醋。我可以古典文言,离骚汉赋,老庄孔孟,女娲盘古。我可以英格力士,突厥波斯,天方夜谭,莱茵塞纳。人生五味,世态千般,上层庄严,下层实在,文人酸雅,武人诚朴,农村传统,城市现代,上升翩翩,下降乓乓,浮沉皆趣,宠辱常事,进亦忧,退亦忧,进亦乐,退亦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忧亦忧,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乐尤乐。道可道,常道,非常道,非非常道。名可名,常名,非常名,非非常名。蒙可蒙,常蒙,非常蒙,非非常蒙。九条命,各有各的精彩,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机遇与风险。天地有多宽大,你要去争取,去努力开阔,自己也要那么宽大。窄人永远理解不了宽人,小溪永远理解不了海洋,针尖永远理解不了地质钻头。坐井观天,夏虫逢冰,他会活活气坏,他会认定宽只能是假,只能是计谋只有像他一样的狗肚鸡肠才是真实可信。
九条命也好,多几个世界也好,仍然是一颗心,一个愿望,一个一以贯之的辛苦与快乐。我尊重历史也期待着对于历史的逐步超越与拓展。我尊重革命,也期待着革命当真学会如何建立一个新世界。我写作,因为我期待记忆、情感、思想、趣味……人的精神能力的扩展,人的精神空间的拓宽,人的精神面貌的明朗与亲和,而不是自以为是,刚愎自用,鼠目寸光,抱残守缺,装腔作势,念念有词。我期待着人的精神与胸怀成为海洋,成为天空,成为阳光,成为大风,成为森林,成为大地,成为山岭,成为明月,而不是成为阴损黑暗的病灶,成为叽叽咕咕的瓶罐,成为老是憋着吃人的饿狼。如《大块文章》里所说的,我已经或者会要成为一个界碑,比一般界碑大一厘米的界碑,往左大一厘米,往右也厚一厘米,往前多一厘米,往后也增加一厘米。多一点胸怀。多一点选择。多一点包容。多一点自信与信任。多一点融合吸收。多一点跨越和提升……
这是一个麻烦,是的:宽广难以与狭窄交流,海阔天空难以与锱铢必较沟通,大海怎样与小溪对话,通畅如何与钻牛角相容?仁爱被阴谋家视为废物,谦逊被钻营者视为无能,文明礼貌被流氓无赖视为虚伪,尤其是智慧会遭到愚蠢的怎样的切齿痛恨!
不要以为九命的方式是一个左右逢源,无往而不利的方式,不,九命后边还有一心,有一心冒出去并且不停地冒下去的傻气,豪气,热气,莽撞之气,北京俗话叫“冷锅里冒热气”。为此,我从少年时期就付出了代价,后来又不断地付出了代价,至今仍然在付出代价。今后会继续付出代价。
这里可能有点自吹自擂,但并不涉价值与褒贬。海再大代替不了一掬清水,通达潇洒又未必赶得上执著献身。大而无当无法与精雕细刻比武。牛角春秋也许胜过了太空扫描。夏虫不可以语冰,井蛙说不清天宇。冰同样无缘与夏虫交往,说不清楚夏虫的开头与特质。而天地不仁,难以体会井蛙的悲欢。倒霉的遗老遗少容易得到读者的欣赏。一帆风顺的人总是脱不掉几分俗态。窄者小者呆者细者永远理解不了阔大,他们只能望而兴叹。阔大永远体贴不了窄小细呆,他们只能匆匆略过。不理解也易起火,钢铁会攻击海的柔弱,河可能攻击海的无“道”,渴者要咒骂海的咸苦,饥者要抱怨海的缺少营养,毒药认为海未免媚俗,鲜花认为海失修边幅,洗涤脸盆认为海太过膨胀,帆船游艇嫌恶海的风向无定,而你这个评论家呢,你肯定认定海无定性,海无顶真,海道匪直,海披上了千种假面具。直到有一天批评家在大海中灭了顶,他才知道海是真实而有时仍然是莽撞而且激越的。
我作好了老百姓生活的准备,享受着老百姓的快乐。有一段,天天早晨坐公共汽车去景山,晨练。遇到部里在首都剧场给老干部放电影我都去看,我也到朋友家中搓麻,但是我在牌桌前的定力有限,最多打上两圈已经哈欠连连,鼻涕眼泪涌现,我的只打两圈的习惯与对输赢毫不在乎的不以为意的劲儿(一般我一面打牌一面唱老歌,我特别爱唱的是“咳,我们,我们胜利的旗帜迎风飘扬”与“大柳树,开了花”),引起了牌友的公愤,很快,我就被牌友们所抵制,被赶出牌局,想打牌也找不上伴儿了。
我至今仍然是牌局外人物。但是我学了一个麻将“嘴子”,一抓牌先“扣八张”,这可真锻炼智力,朋友们不妨一试。庄家抓上牌来扣上八张,再不许看了。其他三家在抓起一张牌后再扣,以示公正。然后凭记忆组织与选择去留,包括吃吃碰碰。这里的关键是计算好你能有多少副,你已经有多少副,不要贪吃贪碰,不要超出了一副牌的容纳与承受能力。也看运气,更看你能不能记住自己的本钱,一定要心中有数。
老子早就讲过“宠辱不惊”,孔子早就讲过“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至于后来人们所理解的“愚不可及”的熟语与“文革”中对于孔子的愚不可及说的批判,则恰恰与原义相反。以讹传讹,大家上当,这是一切论断与受众难以避免的命运。宽广就是力量,远见就是力量,乐观就是力量。而鲁迅说,鹰可以与鸡飞得一样低,但是鸡却不可能飞得鹰一样高。于是鸡恨将起鹰来……请便吧,你永远没法体会鹰的高飞低飞向日头飞冒着风暴飞的快乐。而鹰呢,同样属于鸟类,属于地球,属于这个世界,它飞得再高,还要落到树上、山上、地面上,它不能太洋洋自得,不能变成断了线的风筝,一味凌虚蹈空,空中楼阁,自恋自悲自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