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我声明,我也是毛派,宁可吃红烧肉,而吃蟹往往会落到扎破了手却没有吃到什么的结果。一些美丽可爱的女士,得知王某不吃大闸蟹后,每逢宴请纷纷抢着与王某坐在一起。其乐何如?
他倒轻松了!一位一提我就生气的老哥这样说,其实咱们俩是难兄难弟,被年轻同行戏称之为最佳拍档或拍拖(香港的流行说法,语出英语partner,伙伴、合伙之意)。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何见容之难也!既生瑜,必生亮,既生亮,必生瑜,这才是天道天理,这才是辩证法,这才是“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恒也,就是说,学毛主席的口气:一万年也是这样。您白费了那么多时间与力气,想只要瑜不要亮,或只要亮干掉瑜,压根就干不成的……多划不来!
何况你这位同根生又“煎”不到哪里去,不容忍也得容。中国这么大,不搞点五湖四海,哪怕是作“五湖四海”状,只认几个“自己人”,怎么行?而且,正如中纪委一位领导对我说的:“你没欠什么账。”
龙应台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我的经验是,万不可轻易生气,已经生了气了也不能自认生气,一定还要往不气上引导疏散,这才是真正的有益身心的“气功”。越是形势严峻,越是要轻松,轻松,再轻松。这是基本功。谁奉陪得起历史这个倔老寿星,谁就胜利!你必须以逸待劳,你必须心怀久远,你必须从容不惊,你必须举重若轻,治大国如烹小鲜。你不该声嘶力竭。你不该天天告急。你不该动辄给高层写信告状。你不能见不喜欢的人就必欲除之而后快。你不能老给全党全国添乱添堵添烦恼。
千百年来,复杂的与艰难的中国历程,使爱生气的中国人品种已经基本上淘汰了、死光了,或者正在淘汰着死亡着。这不是一个抽象的价值问题也不是一个情绪与意气问题。易怒的遗传基因难以存活。任何时候绝对不可通过生气的捷径把自己送入肿瘤医院。鲁迅讲得对,中国需要的是韧性的战斗,所以需要吃鱼肝油与维他命丸,我也极相信蜂王精与西洋参。毛泽东时代提倡愚公移山精神,叫做一代一代移下去。我们还要认清国情,照顾落后,分辨真伪,耐心等待。要缴学费,再交学费。中国十几亿人,中国的事决定于这十几亿人、尤其是其中的核心力量大人物们的合力,包括妥协和包容,谁都不可能太舒服。轻举妄动,意气用事,高调虚火,声嘶力竭,手舞足蹈,呼天抢地,唯我独革,只能害人害己,一事无成,丑态百出。即使有些事确实令人义愤,不能不生气,也要善自处分,作出不气的表现:却道天凉好个秋,我欲因之梦吴越,把酒问青天,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依旧笑春风。我们要用理性和智慧,用心胸,用文明和道德,用好心和善意,用永远的建设性积累性态度去求其逐渐的解决。
九十年代初,光明日报发表了那位有志赶车的同志的文章,指出王蒙的《文学三元》(我说到了文学是一种社会现象,文化现象,生命现象)一文表现了对于马克思主义的背离与动摇。帽子还要多要重,够呛,写多了让人累得慌。
被说成“赶上了车”的这篇文章发表后不久,中央在元宵节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包括夏衍、张光年、刘白羽、管桦与我等应邀参加并作了有准备的发言。各种传媒报道了此事。参加座谈的诗人有汪国真,汪被说成是自由化的泛滥中止后新出现的诗人,所以要邀请他。汪参加了会,告诉旁人,这回,他知道谁跟谁是一头儿的了。把汪国真这类的一度公众偶像式诗人、通俗歌词式诗人的出现,与谁谁掌了权什么什么形势路线联系起来,有点活见鬼。如果一定要讲形势背景,我宁愿说汪的出现与阶级斗争的降调,与市场经济的萌生,与“小资”“白领”读者群的出现,与港台文学如席慕容、三毛、琼瑶……的影响关系更大。与您老哥掌权没什么关系。
倒是应该感谢赶上了车的那位同志,他的文章提醒领导须要开这么个会,中央永远是正确的,中央认为,文艺界仍然要团结,要大圈子而不是小圈子,要繁荣兴旺而不是一片肃杀。以至一位以另外的思路来与会的大学老师,一再声明自己需要调整发言。
时代已经得到了长足的进步。王某并未因被个别人进行了上纲上线的批判而打入另册。中央强调得更多的是与人为善,是重在建设,是扩大团结,是繁荣文艺,是实事求是。时代不同了。文明不同了。如毛主席早在延安所说的,装腔作势,藉以吓人的办法,已经不行了。
可笑的是恰逢美国的索尔兹伯里前来访问。“索老”正在写一部反映中国工农红军的长征的书,他对好几个国家领导人、领导干部进行了采访。他是两次访华的美国作家代表团的团长。他提出,邀请王蒙与那位赶上了车的严同志共同访美。天津话:有哏儿。
然后是为《坚硬的稀粥》而掀起的风波,也是由同根生的兄弟掌握,由赶上车的朋友机密操办发起的。人称“一碗稀粥掀巨浪,数茎咸菜变阶梯”。赶上车的朋友效益奇好,可喜可贺。最后上面指示,停止公开争论。这也是英明正确的处理。
有一位小说家同行,朋友,老哥,不知道为什么传出来是他发难最早在某个绝密场合提出了“稀粥”的事。他专门来找我解释,指天画地,保证绝无此事。我还应他的请求给他的儿媳妇写了推荐信,为了国外的奖学金。从此我们相处甚欢。在这一类的事情上我从来都是“无罪推定”,在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明一个人对你抱有恶意与力图致你于死地的时候,你应该相信他是你的朋友而非对手,你应当照旧以兄长事之。即使已经证明他对你确实抱有恶意,有一次小的恶意并非不可能将来转化成善意。可以忽略不计的就忽略不计。对他人的小恶忽略不计,这就是对自己的最好的保护与滋养,这就叫自我优待,自我舒心。一个气呼呼一辈子的人是多么痛苦!一个蝎蝎螫螫的人是多么背兴!而在你终于发现他确实对你屡下毒手的时候,你也不应该放弃与他终有一天化解矛盾,理顺情绪的可能。他本人已经在嫉妒、愤懑、怒火与阴谋中生活得够苦够惨的啦。
我相信幼小时候读武侠小说时学会的一句话:“冤家宜解不宜结”,只要你们俩都还活着,只要你们俩其实并没有你死我活的客观必然性,何况你们还是同行,还是干部,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拍档,你应该有团结的愿望,你应该在仁至义尽的时刻再更多一点仁至义尽。
仁至义尽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