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有眼。
一个小孩子一定要革命,谈何容易?
红旗飘扬,从此富强,哪有这么顺利?
苦大仇深,多灾多难,愣头愣脑,鸡猫子喊叫,然后来几年改革开放,面貌一新,民主文明,现代化,谈何容易?
振兴中华,哪有直路通天?
尘封二十年,刚出世,委以重任,哪有那么顺当?
……从即将离开文化部工作的那一天起,我就认定,到了我谈《红楼梦》的时候了。
我从小小年纪就为《红楼梦》的某些篇章激动不已,共鸣不已,体会遐想不已,也为某些断言如考察明末清初我国的资本主义萌芽,认为这才是曹雪芹的创作的关键背景或者来源伤脑筋不已。
《红楼梦》是一部家喻户晓的书,是畅销书流行书大众书,就像后来我极有兴趣地谈论过的李商隐的《锦瑟》一诗一样。一部杰出的作品,能够被那么多人包括上层下层那么多奇人伟人下里巴人所接受所喜爱,同时又能够被那么多专家学者往高深里研究考证,能把它的有关学问探索得深不见底,能使闲人望而却步、免开尊口,这种现象实在有趣,却也颇无厘头。
我则只能作为一个读者来读来谈,作为千百万个普通读者之一来参与。我无意也无能往高深艰难里增设高深与艰难的因素。我也绝对不蹲下来把名著往庸俗通俗流俗里推演。我还不想剑走偏锋将通过《红楼梦》讨论阴阳八卦、天体发生、明史清史、庭园工艺视为主要重点。第一我相信,绝少有读者,是为了研究学问而读红楼读李义山。有点学问当然好,但是求学问而攻红楼可能是认错了门牌号数。第二我相信,绝少有读者,是为了某本书写得和茶馆酒肆、街头巷尾、手机短信、牌桌躺椅上的忽悠一样水准,而爱读此书换一个说法,就是说认为读者不愿意通过阅读来提升自己:精神、趣味、情感、心界……
我毕竟有自己的创作实践,人生经验,感情体验与在世事与人间“翻过筋斗”(语出《红楼梦》)的实历亲历与阅历。我要做的不是研究考证《红楼梦》的学问,我缺乏这方面的学问,一般读者也不是为了学问而读“红”。我要做的是一种与书本的互相发现互相证明互相补充互相延伸与解析。就是说我要从生活中人生中发现红楼气象,红楼悲剧,红楼悖论,红楼命运,红楼慨叹,红楼深情。同时我要发现红楼中的人生意味,人生艰难,人生百色,人生遗憾,人生超越,人生的无常与有定。我要用我的与许多亲友伙伴的人生体味来证明红楼的真实、深刻、生动、丰赡、难解难分、难忘难舍、难明难觅。我要用红楼的情节与描写来证明人生的酸甜苦辣,人生的短暂空无,却又是真实痛切,感人至深,永远珍惜,永远爱恋,回味无穷。我还要通过红楼和自己的通融来追求一种永恒与普遍,欣欣向荣与生老病死,大千宇宙与拳拳此心。
例如红楼一开始对于受到挫折后的贾雨村的描写: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
贾雨村是个坏人,当然无意与之比附,但是这一段仍然写得有趣。我也算是“翻过几个筋斗”的了。而且,我做到了:身后有余早缩手,眼前多路自遨游。
不,其实说实话我未必做到了这一点。我有过忧心忡忡,我有过心惊肉跳,我有过灰心丧气,我有过嗟叹不已。然而,我必须做到的是打碎了牙齿咽到肚里,哭红了眼睛戴上墨镜,丢掉了钱包少花几块,愁着愁着一见来人立马显出微笑。因为我是个男人,我是从小的地下党员,我是作家,我是已经有几十年工龄的干部,而且,我是个人五人六。
我不评红谁评红?此时不评何时评?
我的对于元妃省亲时与贾政会面一节的分析,甚至得到了上海友人学兄王元化的注意,他在电话里说我分析得有启发。
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每每读到这一段落,我就为贾政的忠心而感动,几度泪下。虽然这里充满着封建。中国封建社会的对于“忠”的宣扬、实践与记录,不是骂一句封建就可以彻底了事的。毕竟在中国,“忠”曾经成为一种道德,一种价值,一种信仰,一种维系社会政治的统一与稳定的原则。尤其是贾政所说“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越说勿以为念,越是充满了父母老迈的悲哀。可惜近年的学者由于事先已经给贾政定了性,属于反动的维护封建分子,才没有人说到这一点。为此元化兄颇有感慨。
我提出,曹雪芹写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往事仍然得意洋洋,得意与悲凉共存。我提出,宝钗与黛玉的性格分化令作者困惑,而且说到底这两个人物仍然是同一个作者的观念与构思的产物,可以从这个意义上讨论“钗黛合一”问题。这里不但钗黛可以合一,万象也可以归一。我提出,本体大于方法,《红楼梦》的文本表达了宇宙本体、人生本体的若干特质,所以“红”具有一种耐方法论性,你几乎可以用种种文艺批评方法来解析之。我提出《红楼梦》对封建主义的批判极其沉痛深刻,同时,作者也好,宝玉黛玉也好,都谈不上有什么反封建的思想与行动。宝玉的扬女抑男也与现代的女性主义女权主义不相干。我提出人物的两个阵营的划分是简单化的。例如晴雯,有口快任性的一面,也有(比旁的丫头更严格地)维护秩序的一面,例如对待小红、坠儿的态度。我提出,由于生活水平的悬殊与思想的控制,贾府的奴才并不争取自由而是生怕被剥夺在贾府为奴的机会,达到了“不奴隶,毋宁死”的程度。我提出《红楼梦》的写作特点是生活化逼真化千头万绪化,唯有二尤的故事比较戏剧化,可见二尤故事不是来自作者亲见亲历。我提出,袭人嫁蒋玉菡,全无被诟病的道理,而鸳鸯的“殉主”也没有任何值得称颂的地方,正是贾母zhan有了鸳鸯的青春和生命,很难说贾母就占之有理有荣有光而贾赦zhan有才是罪大恶极。我还说,《红楼梦》后四十回的失落有必然性,前八十回写到那样地步,使后四十回简直难以结束。我说,虎头蛇尾是万事万物的共同规律。我说请看《圣经》,上帝创造世界的时候是何等有章法,而造出世界之后,不好办了。我说,理论上说续书根本不可能,续书而被广泛接受更是奇迹,是全世界古往今来的唯一。我说“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如果绝对化凡是化(对于“脂批”搞凡是化),即写成全部嗝儿屁着凉,反而无悲。兰桂齐芳的结局比死光了要悲凉酸楚十倍。我说《红楼梦》中有三重时间,女娲纪元、石头纪元与贾府纪元,这种时间的多重处理远在《百年孤独》之前。我还讨论了贾宝玉甄宝玉二元处理,与芳官的男装女装、不同名字包括法文姓名与少数民族姓名的哲学意义与认同危机、身份危机。对于新老索隐派,我也并不一笔抹杀,我认为符号的重组是一种很难抗拒的智力游戏,何况“红”本身提供了这种契机,有些时候智力游戏也能达到歪打正着的效果……如此这般,这些都是别人没有太讲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