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唐达成的去世令人意外和沮丧。他离开作协工作岗位后,我觉得是调整得很不错的,他不但写了评论文字还写了小说,他也常常致力于画国画,完全有理由认为他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再不像在任时那么多为难,那么多窝心,那么多一筹莫展。而等他说自己在检查身体过程中发现了问题,此外并无感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起体检的必要性与是否有益来。紧接着却是住院、手术、再手术,直到不起。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这多么像是话语成真啊。而他的夫人所说的好人活不长,又是多么令人悲伤!
比较想不到的是张光年同志的离世。二零零一年秋,人们为光年过米寿,即八十八岁生日,八十八,其形如米在(字?),说法来自日本。而九十八,则称为茶寿。那天几个朋友在广州饭店聚会,他的情绪极好,都认为要为他过茶寿没有疑问。
到了零二年一月,他突然心脏出了毛病,四天后,说走就走了。这倒是他的性格,是非分明,说干就干,从不拖泥带水。对于自身的生命,他也是这样的。
最后几年,有一点点花絮,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是某城市为冼星海与《黄河大合唱》举行纪念活动。张被邀前往,受到热烈欢迎,但举行纪念演出时,千方百计,把张单独带到剧场的咖啡馆小坐,熄灯以后再带入场内,坐到第一排,以避免他与首长们坐到一起,也避免了演出后依例与众首长们上台与演出人员握手合影。然而,报纸传媒按照事先准备好的文稿,报道了他上台会见演出人员的消息。对此,我们都无法作出解释,同时我劝他不必以为意。他也是作为笑谈来说的。光未然毕竟是光未然,他也有缺点,但是他不俗,他有境界。
在他的最后几年,他接受了我的建议,除出版了诗集文集日记等书外,还完成了对于《文心雕龙》的白话骈体韵文的翻译。这是一件大事,他应该感到欣慰。他甚至于告诉我,他的孩子曾说,一个《黄河大合唱》,一个《文心雕龙》的翻译,是他为祖国文学事业留下的唯二作品。说得有点绝对,但事出有因,令人长叹。
人是无法预见自己的寿命的。光年曾经以为自己还有更多的时间,然而,这事他自己做不了主。世界上那么多事你管不了,包括你自身的存殁。我们无法太自信太自以为是。
这些人的去世意味着作协的一个时代的结束,从此,不论是人事是作风是方法是重点是面貌是气氛,作协及其他类似团体都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期了。
我离开新疆不久,一大批好友先后去世了。郝关中,那个“游方大士”,身体好得不得了,我想与劣质烟酒的过度使用有关,他最后得了食道肿瘤,终于不治。我才走,评论家维吾尔族的帕塔尔江与小说家哈萨克族的郝斯力汗就去世了。说是郝斯力汗喝了酒,然后几个朋友在大街上走,郝说我不舒服,说着,就在朋友们的手中,往下一出溜,去了。后来,另一位小说家,据说是有王族血统的马赫坦,也死于类似的情况。并非十分和好的维吾尔族小说家祖尔东萨比尔与柯尤慕图尔迪先后因同样的心脏方面的疾病离世。柯去世时适逢我在新疆,我按照民族礼节前往吊唁。至于此前去世的克里木霍加与铁衣甫江,就更令人难过。我去看望他们的遗属的时候,她们搂着我痛哭失声。
张弦的去世也极可哀。江苏作协确定开一个他的创作的研讨会,他却没有能等到这一天提前走了。病中我委托王干代我送去了鲜花,聊表寸心。近年陆文夫辞世前,我委托苏州市副市长朱永新先生代为探视。此前,零五年新年我去苏州看白先勇主导的“牡丹亭青春版”彩排时曾经登门拜访老陆,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极度衰弱。不太久,与老陆颇多相似处的安徽老作家鲁彦周也因同样的病在同样的情况下逝世。
一九九八年,我写了一批叫做“哀文友”的旧体诗:
哀思
故人如落叶,片片凋秋风。
昔唱花成海,今悲月似弓。
临川恸逝水,望岳闻霜钟。
吟罢愁青鸟,沧桑隔世情。
悼张弦
同庚同蹇舛,秀蕾秀非时。
露雨孰相润晴光亦差池。
羊亡哀路曲,笔滞恨情痴。
大患文章罪,才思未尽驰!
悼茹志鹃
锦绣生花笔,绵绵称志鹃。
“草原”寻“小路”,“产院”丽芜园;
历历妻儿貌,哀哀家务篇;
《阿舒》吾甚爱,眷眷在人间。
悼祖尔东萨比尔
当年有巧遇,相会伊犁桥。
歌哭肠欲断,醉笑魂应销
泼洒边关色,行吟塞上娇。
忽然传噩讯,涕泪满衣袍。
……
悼张志民
好人多祸患,血泪浸文心!
厚道谦恭紧,诚直咏作勤。
秦城冤狱苦,热土情诗真。
鲫鲋谁相濡温和忆志民。
悼上海文友
沪上多良友,匆匆归去悲。
坎坷因宿命,仓促是行期。
试练苦方久,欢愉惜甚迟。
一朝闻作古,心事尽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