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先是在春天与芳共同出席了巴塞罗那的论坛,并访问了马德里与格拉纳达。西班牙当然永远迷人,早在一九八八年路经西班牙逗留一个晚上的时候,我已经领教了矗立着塞万提斯像的西班牙广场、佛朗哥墓、安达卢西亚音乐与弗拉明戈舞蹈的魅力。九九年去巴塞罗那、马德里与格拉纳达的经验更是终身难忘。作为自治州加泰罗尼亚首府的巴塞罗那特别注意强调自身的先进性与国际性,例如国际奥委会的老主席萨马兰奇,历任北约、欧盟要职的索拉纳等都是这边的人。同时,恕我刻薄,任何一个地方太强调自己的重要与影响的话,也都反映了他们多少有点缺乏自信。
我们参观了气魄宏大的奥运会场馆,一九九二年,第二十五届奥运会在这里举行。虽然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利用为奥运会修建的体育与服务设备,事后的参观仍然给人以人去楼空的感叹。
这边的建筑艺术家高迪的“东倒西歪”的门窗设计,堪称达到了建筑艺术、我要说是建筑艺胆的极致。这种天才的接近随意的建筑令人吃惊。它的伟大的建筑师被称为建筑疯子。
在巴塞罗那开会期间,中国发生了法轮功人员包围中南海的事件,欧美媒体作了报道。一时外国朋友们问我,fa len gang是怎么回事,他们“轮”的音发不出来,变成了len,我则是一头雾水。其实回想起来知识分子还是比较明白的,我早就听于光远、冯骥才等人说过,气功、特异功能这样宣扬下去,会出事,会出黑社会。可惜上有好者。唐代的李商隐早就从贾谊的经历中感叹起了“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荒谬性。
在马德里,我们住在科学院招待所,奇怪的是欧洲人的宾馆的床却相当窄小。自治大学(在西班牙,许多大学都在校名上强调自治一词)有关人员向我们介绍,居里夫人、爱因斯坦都曾在此住宿,使我们只顾得上荣幸,却无心无胆去对它评头论足。
一天夜晚归来,小雨,我看到招待所门口不远处有几位打着伞的衣着暴露而又姿态绰约的女子,我以为是妓女。过后当地朋友告诉我那是男人,是专为同性恋者提供“服务”的。大惊,然后不惊了。
格拉那达曾被阿拉伯国家统治,那里的阿尔罕布拉宫分为四个部分:阿尔卡萨巴城堡、皇宫、巴达尔花园与轩内洛尼菲山。其中的花园是阿拉伯统治者为纪念爱妃而专门修建的,我曾以此与印度的泰姬陵为例,推断贾元春未得到皇帝的宠幸,她的死无声无息。这一点与刘心武的论断一致,但刘氏的后续猜谜,则属于小说家的创作。
阿拉伯花园有自己的特色。修剪整齐,引导生长,花叶浓密,有较多的攀援架起的植物,突出了花朵、树荫、水流与水滴,不论是植物的行距、株距,是搭起的棚架的结构与距离,是日光与阴影,是飞来飞去的鸟儿与蝴蝶,都具有一种完美无缺的造型特别是图案美、几何美,我相信其中表现了穆斯林对于天堂的憧憬与想象。
有鸟声、水声传来,有远处的雪山作为背景。我有一种归宿感,极致感,停顿感,尽头感,至此再无所求感。它令人想到永恒,想到前有古人后有来者,都是匆匆过客。
阿拉伯宫美得令人悲伤,有了这样精美的花园,似乎已经达到了人生的极致,美的极致,艺术与工程的极致,于是你嗒然若失,再无所求所恋所梦所思,你会觉得最好的理想是就此长眠在这个花园里。
它使人想到死。我第一次感觉到,世界上有一种美,致命而且遥远,悲伤而且无望。它使自然完全服从了达到了人的美感,从而俘获了人,美得你泪如泉涌,望尘莫及,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当然,从清真古教意义上来说。也许应该改说是清纯感激,崇拜无限。美也是通往永恒、抛弃俗世的一座神庙。
然后是巴黎和德国的特里尔,在后面这个城市参观了马克思出生的纪念馆与罗马帝国的澡堂遗址。罗马帝国把澡堂修得这样规模宏大,堂皇张扬,令人想不明白。
然后是瑞士,只为休息两天,第三天好去参加维也纳那边的一个研讨会。伯尔尼,日内瓦,苏黎世,对于我也不是陌生的了。
也是这次访问中,我深感欧洲人多么喜爱雕塑,有多少好的雕塑,而且欧洲本身就是一个大的雕塑。它的城市和乡村,街道和房屋,树木和绿草,花朵和喷泉,山谷和山峰,瀑布和树林,酒吧和咖啡馆,宫殿和城堡,教堂和坟墓,纪念碑和体育馆,酒店和餐厅,油菜田和燕麦地,海岸和小河,帆船和足球场,都是充分地文化化、美化、人化了的。欧洲是迷人的无与伦比的大雕塑,是历史、基督教、科学技术与大画家大音乐家们,雕塑了这一切。
欧洲,欧洲,尤其是欧盟,历久而又弥新,富裕而又忧伤,世俗而又迷人。在这里我有时候感到文化的满涨与过食。它的美丽崇高的教堂、纪念性建筑与雕塑,也多得尤其是伟大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华美、崇高、虔诚、忏悔与充分,变成了日常普及以后似乎反而失去了许多意义和魅力。美丽怎么能够这样充足?这样繁多?这样敞开供应?这里的布局又像交响乐。怎么老是在管弦齐鸣,铙钹同响?怎么到处都是贝多芬、莫扎特、帕瓦罗蒂与多明哥?这里的花草树木(尤其是攀援植物与草坪)都像是刺绣。怎么到处都是姹紫嫣红,四季都是争香斗妍,连葬花词都不用吟咏。在这里我懂得了什么是“人化的自然”一说。
然而,人是无法满足的,欧洲的美轮美奂也令人有时厌烦,令人有时憋闷,人们会期待另类,期待更多的野性与异端,期待荒陌与陌生,期待原始,期待风暴与突然,期待换一个活法,换一个环境。
深秋与芳共访了韩国,应韩国外交部主管的韩国基金会之邀。为韩国的青山绿水、争强拼搏、热情友好而十分感动。也为韩餐的美味而满足。顺便见到了曾向我约稿的《现代文学》主编梁淑真女士。她的英语极佳,有特别好的举止。后来她连续发表了对我的专访与我的一批小说:《小说瘤》、《枫叶》等。我们印象深刻的还有一次韩国传统文艺演出,其中有激动人心的擂鼓和一位女性的评书,宽音大嗓,我把她看作韩国的刘兰芳。看完演出,基金会特聘的翻译陪同、亭亭玉立的朴小姐带我们在街上吃了一顿人参鸡,火锅里除了一只老母鸡外起码炖了十几支人参,看来人家并不认为吃多了参会上火,人参也罢,萝卜也罢,都可以大口吞咽,当菜肴享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