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命,有沧桑,有慨叹,有生死,有始终,有永远不能实现的梦和永远的对于春天的礼赞。空间的漂移带来的是时间的流失与闪回,春天的迷醉伴随的是秋天的清明与安息。遗憾又何必痛惜,失却又何苦追觅,梦想总不可能件件成真,错过带来的是永远的美好的回忆。在《春堤六桥》的结尾,一切都变得简单:
再过了两个月,鹿长思收到了一个大白信封,下款写的是:“郑梅泠同志治丧小组”……挂了一个电话,说:“妈妈病危时提到了鹿叔叔,妈妈让我告诉叔叔,她走得了无遗憾。”女儿呜咽了。
鹿长思柔肠寸断,泣不成声。
而“歌声好像”的出现与一度营业于俄罗斯驻华使馆旁边的“贝加尔餐厅”给我的感动有关。有点幼稚与过分也罢,人越是老了越回忆少年和青年唱的歌曲。我常常会不自觉地哼唱起《斯大林颂》:
阳光普照美丽的祖国原野,
原野成为光明的地方,
我们编了一首动情的歌曲,
来把挚友和领袖歌唱……
它的曲子和词都极动人,这与斯大林不斯大林已经毫无关系,我无意在这里表示我坚持斯大林主义,我相信那些对于斯大林的暴行的说法都是真实的可叹的。斯大林使那么美好的理想主义蒙羞……但是这首歌是好听的呀,除了王蒙,不会再有什么人提起它来了。
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调式,这是一种切入……一家伙就伸到心里去了;至于它那充满青春魅力的跳动的节奏,更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那歌词也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想到过的: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柔曼的轻纱什么叫柔曼呀,另类得一塌糊涂!走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我的天!而这新奇中的新奇,纯美中的纯美,迷人中的迷人 ,是她,是喀秋莎!歌声就是春光,春光就是歌声,歌声就是万物的萌动,歌声就是冰雪消融,草儿返青,花儿渐放,燕归梁上。听惯了“美珠”“淑兰”“玉凤”“秀云”以及桃呀杏呀香呀艳呀花呀月呀的女人名字之后……听到了一个歌声如春光的姑娘叫做喀秋莎,而且她护佑着的是世界上第一个工农社会主义国家的左倾红色战士……你怎么能不喜泪盈面,如浴清泉,如沐清风,如饮甘露,如获得了新的生命!
我已经十二岁,我已经沉醉于春光、歌声、梨花、河岸、战士、苏联和共产主义,而所有这些如今被一些轻狂小子笼统地无知地称为嘛行子(行读航)意识形态。这是什么样的意识形态呀,这是春光一样的激情和梦想,人群和运动,独立和自由,它集中体现在喀秋莎的名字和音乐形象上……健康而又光明,忠诚而又快乐,多情而又素雅, 她在山坡上在河岸上在春光里奔跑着跳动着,她的胳臂和腿迅速地摆动着。她的基本色调是洁白,梨花,轻纱,都是白的,我看见了一个活泼勇敢如白玉之无瑕的俄罗斯姑娘,她就是喀秋莎!
……她就是我的梦,我的爱情……我的伟大的意识形态……从那时开始,我的情人就是苏联,就是俄罗斯,就是喀秋莎,就是贝加尔湖,就是顿河,就是白桦树和草原,就是屠格涅夫的丽莎和叶莲娜,更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冬妮娅和安东诺夫《第一个职务》中的尼娜……我不是柏拉图,不是修士更不是小和尚,但是我的青春我的春光不是至少主要不是从乳房、屁股、汗和其他分泌物及阳具的膨胀上体现的,它是从革命、从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从文学、从诗,从星空、梨花、河岸、雾与歌声来感知的,我为此感到快乐……
我甚至于天真地、非政治也非外交地在小说中写道:
我看到了她的美丽的眼睛……更看到了她的苍老,她眼角的皱纹显出的是憔悴和孤独,是沉重依然的岁月……
“如果我们一直友好,那有多好。”她喃喃地说。突然,她泪如雨下。我赶紧转过了脸,我怕我不能自持。 忍住了下落的泪水以后我解嘲说:“卡佳同志,你应该比我们更熟悉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的你们的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你也不相信我的眼泪么”她睁大了眼睛问我。我一下子也流泪了。
当然这里只有幼稚和天真,幻想中苏永远友好和幻想人们永远是共青团员,女孩永远是十九岁一样。我甚至找一个曾任驻苏大使的全国政协的委员交谈过中苏中俄关系,当我冒傻气地回忆五十年代的时候,前大使说:“那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啦。”
不复返了就更要写下去。如同哈萨克作家艾克拜尔米吉提的玩笑话。过去伊宁市的特点是高高的白杨树与街巷两侧潺潺流响着的明渠。现在城市进行了现代化的建设,面貌一新。米吉提说,要想知道伊宁过去的风景,只能去看王某人的小说了。
为了不复返的许多许多,我们当然还要写下去,而远远不止是嘲笑和游戏。正如我在文学讲座里爱说的,文学是对于时间对于青春和生命的一种挽留。
也有一些作品不带那么多依依不舍的性质,比如《尴尬风流》。这样的小说明显地具有一种平静和微笑,趣味和狡黠。始自九八年我在香港大学作通识教育讲座时期。那天有一位著名的台湾作家柏杨太太给我打电话,说明她来到了港大,我们约好第二天早晨早餐时间在宾馆餐厅门口见面,由于过去没有见过,还说好了我拿一本什么什么杂志为标记。我也问了她的房号。第二天我没有能在餐厅门口见到她,而我此后遍寻宾馆的房间,有前面的与后面的号,恰恰没有她说的房号。这样我也就未能与她会面。这本身并不是一个问题,可能我记错了,可能她说错了,可能临时突然离去,可能改了主意,都没有什么。但是如果写出来,却有几分故事。它有很大的可变性与容量,空心的故事容得下任何其他故事。这就是我的第一篇“玄思小说”《笑而不答》。
这与斯时我的阅读佛经故事有关,我觉得这种短故事我也可以写它若干,似有含意,赖你琢磨,表现人生的种种经验,经验便是启示,启示何必明说?启示全靠体悟。我一改那种主题鲜明的故事思路,越不鲜明就越值得写,越有嚼头。
这些作品里都有一个主人公,名叫老王。老王从经验上说与作者一致,是作者的日常生活经验提供了老王的故事。但书中的老王更憨厚,更无奈,更平凡,更窝囊。我觉得对于大多数平民读者来说,老王比王某可爱。
开始,这一组作品命名为《笑而不答》,我追求禅宗的拈花不语的境界。写多了却多了些实景实事实历实例,就是说,本来的计议中的玄思,写多了却现实起来,于是我更名为《尴尬风流》,达二百多则。可以说是微型小说的大系列。而作家出版社的编辑张懿翎却宁愿拿它当成一部长篇小说,这个思路也极有趣,因为至少是人物统一,故事统一,味道统一。它专写日常生活小事,写生活的悖论,你这么说有理,我那么说也有理而且你过去并未发现。例如我写老王与老同学聚会,一个说由于经历坎坷,衰老了。另一个由于家事混乱,病弱了。一个由于老板可恶,气病了。一个由于环境污染,因病坐上了轮椅。而其中一人。诸事如意,一帆风顺,家庭和睦,领导照顾,环境优美,但也同样地无法逆转地老弱病残了。再如我写老王家里安装了电话,苦于常接到错号电话,解决问题后反而觉得寂寞了……
我也喜欢写生活中不相干无横向联系的事件中的似有关联。是伪关联还是别有深意呢?写无趣中的趣味与趣味中的无聊。写自己对自己的欺骗,写自相矛盾。例如购买食品,一定要当天出品的,拿回家去却一放数日。写无中生有的风波,无事生非的烦恼,尤其是并无烦恼的烦恼。写歪打正着与越打越打不着。写谎言的力量与其实没有力量。写逃脱不了的庸俗。写躲不开的套子。写非时尚变成了时尚而时尚仍然是时尚……
我常常惊异于中文成语、俚语、熟语的内涵。声东击西、投桃报李、顾此失彼、指桑骂槐、欲取还予、塞翁失马、东施效颦、一笑了之、无师自通、自作聪明、坐井观天、聪明反被聪明误、杞人忧天、买椟还珠、野人献芹、鱼目混珠……这些都有,在《尴尬风流》中,也在更早的一批作品《成语新编》中。每个成语都包含着许多可能的故事,而对成语的解构、否定,也许会生发更多的故事。
我终于有以故事为主要内容的小说创作了。
感谢一批画家为之画了插图。想不到那么大一批朋友包括高级领导与儿童喜欢读它。而且它的结构是开放性的,现在我也没有停笔,还在继续延伸着发展着。
新世纪初期写的《我的人生哲学》竟然拥有那么多读者,超过四十万册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这是另一类著作,它不是小说也不接受小说学的评论。谁让你的视野半径就那么点长度呢?你接受不了,读者接受,读者喜爱。同样,这样的书盖着鲜明的王某戳记,我不写谁能写呢?
对不起,多数对于王蒙的评论都可能有一些对,但错的部分常常占很大的比例。许多都是,再说一声对不起,许多都是:瞎子摸象。您摸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