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气,似乎许多人都有自己最最听不得见不得的人物,不管你多么伟大,多么胜利。例如毛主席一提王明就带气儿,我在录音中听他老人家讲“(王明)说自己是百分之百的马克思主义者,百分之九十九就不行?”我听出了那口气和内容,这在别的情况下并不多见。甚至《敦促杜聿明投降书》与批评梁漱溟的讲话中也没有这种调子,后两者更多的是居高临下的戏弄与压力。
我也知道我部一位很有资历与影响的正气凛然的可敬的老同志,提起另一个被他轻视却偏偏提拔为正部级干部的老人,那种气不打一处来酸不打一处来的情景,令人莞尔,不难理解。
我们都有弱点,我们都有不忿儿、不服、不快等负面的情绪。所以您一提(文化部的)“前党组”就带气儿。如果您对我情绪很大,我完全理解,我作为后生而有时甚至“抢”到您前头,我也着实不安,我非常抱歉,惭愧之极。问题只在于能不能适可而止,能不能不要失控,能不能不要太小气,能不能多考虑一点大局?
找材料找到了上海曾经与我小有不快的记者朋友,记者说,什么事就是什么事,目前这个时候,我们绝对不会给王某栽陷。找到了某个早年批判过我的评论家,称道这个评论家的文艺观点,但是认为他的缺点是对王某的揭发不力,评论家也是讲实事求是的,他说他确实没有看出来,没有发现王某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因此只能甘居落后。我说的是李希凡,当然。找到与我一起出国的翻译……翻译断然肯定王某在国外的一切表现。找到共事过的同僚,同僚白天对他应付,晚上再与我交流。
尽管有一些不可避免与应属正常的清查清理,有一些奥妙的人际关系人际情绪,有一些个别的期待、招呼、造势和工作,有整个气氛的在所必然,还有完全应有的警惕与防范,然而,仍然是情况良好。有的副部长白天必须作点姿态,在吾兄要求下说点翻脸不认人的话,但每晚给我电话,以便有所沟通。有的副部长不得不说点什么,毕竟是吞吞吐吐,证明自己无多少话可说。有的副部长比较积极响应,东拉西扯了一回,例如将拙作小说也挖苦几句,看来他极有该抛则抛,该洗则洗的经验与决心。一月后他又找机会与我一起喝了一瓶茅台,并解释说原以为王某从此如何如何了,最后才明白,其实没有如何如何。这也是一种人生风景,能添经验,能长智慧,能让人少来点幻想。王济夫同志在年龄到了、确定退下来以后,还特别电话告诉我,于公于私,他与我的做人都是光明正大,问心无愧,经得住考验的。后来他因意外跌伤客死台湾,祝他的在天之灵安息。
而且很凑巧,在关键的时刻,气不打一处来的兄长,另外的往上点的火烧起来了:八面出击,十个手指抓跳蚤,兵法所忌,力不从心。他自己惹的纠葛搅和了进来,王某的日子反而好过了些。
有人反对,有人嫉恨,有人挖地三尺找材料未必是坏事,人心自有公道,真金不怕火烧,而确属自己的不足,自己的天真幼稚,自当汲取教训,提高认识,活到老,学到老,一日三省吾身到老。很好很好很好。
岂止是某个时候的部门同僚同事同仁同志,尔后什么《中流》杂志,什么《文艺理论与批评》,什么王某宣扬文学本质的多元论是违背了马克思主义,什么斗士林贤治,什么学者朱学勤,什么新概念作文大赛(我任评委会主任)的获奖原中学生,什么老年间的第二次握手者,还有一些如张承志所说的鱼鱼虾虾(张的原话是臭鱼烂虾,我认为用臭与烂二字不妥,为之改掉,修改之责应由我负担),其中包括原来在新疆专门写“文革”中的大批判文章,后来到了内地又屡屡生事的老手,都在那儿批王蒙,都起着清醒我、警惕我、吹拂我、论证我、发挥我、求全我的作用,用杨绛老师的语言,都在帮助我洗澡沐浴搓脚按摩。我确实应该感谢他们的关爱。尤其是那种针锋相对地从两个极端或三个立场出发的批评,有点意思。如一个是批评我搞了自由化,另一个则说王某已经“改造”得太好了,有机会他也肯定会发动一次“反右”运动。
我们可以设想请《中流》《文艺理论与批评》两本杂志的有关化名作者、赶上车的评论家严昭柱同志,与林贤治、朱学勤、”握手者”一起来批评王蒙,一部分人痛骂的认定他不该做了的,正是另一部分人认为他没有做到做够所以也要痛骂的。一个人批评说,他居然怀抱着一块玉石炸弹,他是多么危险!另一个人批评说,他怀里边一块像样的玉、哪怕是石头都没有,他是多么令人失望!这样谈起来将会是怎样的精彩!叫做有很强的互补性,可以互相映衬,互相疏导,互相抵销,互相平衡,又互相启发,互相证明或证伪。
并非每一个人都会得到这样的幸运,得到这样全面的帮助。
一九九零年初冬,上海文艺出版社在淀山湖召集长篇小说创作座谈会,在那种情势下率先抓文学的“生产”。其功不可没。我们也游了青浦、周庄与仿《红楼梦》大观园。我看到了鲁彦周、竹林、王安忆、冯苓植、温小钰、汪浙成等,我与陆文夫同住一室。高高兴兴地当我的作家,感觉好极了。此次会议上,我已经开始构思,写一部一个人的个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编年史。陆文夫早就对我说过,他底下要写的内容就是“六十年”与“一个人”。这,就是此后季节系列的由来,也是自传三部曲的由来。
我的上海之行特别受欢迎还有一个原因,上海人将大闸蟹视若神明,吃东西一有大将军(大闸蟹的尊称)就全身来劲。我则以智商不够为词,每次都把大闸蟹让给别人。是时恰有权延赤等人的著作,说到毛主席爱吃红烧肉补脑,并因之受到*的嘲笑。我还读到一位医生的文字,论述“肥肉补脑”论并非没有道理,盖脑髓的主要成分是脂肪。我很可惜毛主席生前未能读到他的文章,否则他至少能连升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