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说:“我记得那是两年前,当时智及禅师说了是要我过来的,后来却另派了他人。”
溥洽道:“原因就在这位女施主身上。她找到我,说跟你暂时不能见面,希望你换一位师父。”
道衍说:“她既是不能与贫僧见面,为何不自己离了普济寺?”
溥洽道:“当时她在做一台****,为故去的父母祈福,时间是七七四十九天。贫僧为了遂女施主之意,就向智及禅师点名要了一个常在这边走动的师父。”
道衍听到此处,已猜到这位女施主是谁了,于是问道:“请问法师,知道这位女施主家住何处吗?”
溥洽道:“她自不提及,贫僧亦不便多问,只知道她夫妻在杭州经营生意,其他一概不知。到****做完时,她留了一样东西在贫僧处,说是你什么时候要离开净慈寺,就把东西交给你。”说着便取出一样东西来。
道衍接过看时,却是一个奁盒,他认得这东西正是姐姐出嫁时父母陪嫁之物。赌物思人,道衍不觉眼睛发潮,因问道:“这位女施主是否常来此处烧香?”
溥洽道:“自从她做了那台****,再没见到,问过以往同她一起来的施主,都不知她去了哪里。”
道衍叹道:“实在相瞒,这位女施主是贫僧俗家姐姐。只因我学佛无有长进,她才不愿见面。下次法师若再到时,务请转告智及禅师。”
溥洽道:“既是你姐姐时,贫僧一定帮你留意。早听智及禅师说起,道衍师佛学了得,正要找机会讨教,今日到此,就不要急着他去了。”
道衍说:“贫僧也巴不得与法师多处几日,只因还有友人在客栈等候,下次有机会一定长住。”
溥洽见苦留不住,只得相送。
却说道衍赉了东郊普济,半路上总觉不对劲,遂找一静处歇下来,取出奁盆细细查看。果见里面藏有一张字条,打开看时,正是姐姐字迹:树有根,人有本,勿忘家先神位;人有母,亦有父,勿忘亡父灵位。道衍看罢,心下道:“姐姐留此字迹,想必她的去向就在父亲灵位下面了。”想到此处时,一种思乡情绪油然生之,恨不得立马回到吴县老家与姐姐团聚。转而他又想到,此时王行仍在悦来客栈等他,于是叹口气仍回杭州城。
道衍来到悦来客栈门口时,已是傍晚,入内问掌柜的王行房间,便径直去了。敲开门,王行一见道衍就惊问道:“你为何事来?”
道衍说:“你是约了我的,如何又不能来?”
王行叹道:“那是先前,后情况有变,此处不能来了。”
道衍疑惑道:“为何此处不能来了?”
王行尚未回答,房间又走进一个人来,道衍认得此人正是李行素随从李行力,心里便明白了个八九分:“李丞相说过不为难王先生,为何你还在此处看管他?”
李行力道:“我们丞相是不想为难王先生,只是吴王有令,非得道衍师去一趟平江。否则你朋友犯下的死罪,绝无通融之可能。”
王行道:“道衍师不要顾及小生,该如何还是如何,大不了是一死。”
道衍叹道:“你若死了,我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快莫出此言!”对随从说:“已经跟李丞相说过了,就算我去平江,也起不了作用。”
李行力道:“起不起得作用,那是你与诚王之间的事,小人只奉命带你去平江,否则你的朋友就得死在你眼前!”
道衍道:“你要我去,也有一个条件,须把王施主一行送出东吴地界才行。”
李行力道:“这个依得。今日晚了,大家就在此将息,明早起程。”
是夜无话,次日早饭后,王行、道衍、李行力一行便离了悦来客栈。一路上少不得饥餐渴饮,不一日到了朱元璋的属地。道衍看着王行与他的手下离去,才安心随了李行力继续前行。
时值至正二十六年,李行力与道衍至平江尚有半月路程。道衍与李行力在一无名客栈歇息,内中有不少从平江那边过来的客人。道衍见他们多神色不安,便故意问道:“客官,我们正要往平江去,那边形情如何?”
内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客人道:“和尚,你往平江去做甚?”
道衍说:“平江城内有施主做法事,请了贫僧。”
客人道:“快莫去,那里正在开战,朱元璋的大将徐达率了二十万精兵将平江围得水泄不通,你就是去了也进不了城。”
道衍对身边的李行力说:“那边去不了,如之奈何?”
李行力道:“路人的话信不得太多,且去了再说。”
道衍只得与李行力前行,沿途少不得不断有消息传来。说的是朱元璋自发布《讨周檄》后,朱元璋内部仍有人高估张士诚,文臣之首李善长说:“张士诚虽累遭重创,却兵力未衰,加之吴地土沃地富,多有积蓄,恐难一时破之。”只有武将徐达深谙朱氏意图,进言道:“张氏骄横,暴殄奢侈,此天亡之时也,其所任骄将如李伯升、吕珍之徒,皆龌龊不足数,惟拥兵将为富贵自娱耳。其重用之人,如‘黄、蔡、叶’等,皆为迂阔书生,不知大计。臣愿奉主上威德,率精锐之师,三吴可计日而定!”朱氏大喜,立命徐达率二十万精兵出师。朱氏不愧老谋深算之辈,他令徐达不要先取平江,而是直击湖州,“使其疲于奔命,羽翼既疲,然后移兵平江,取之必胜!”。徐达依计而行,遣三路军马分赴长江、杭州、嘉兴,以牵制张士诚兵力。徐达主攻湖州,东吴兵大败,大将吕珍及张士诚养子率六万精兵尽降。湖州城中的大将李伯升本想自杀“殉国”,却被左右劝住,最后投降徐达。
李行力既得知湖州失守、李伯升投降,少不得有了动摇。复前行,不及二日,又传来杭州守将谢再兴之弟谢五大开城门投降的消息。道衍对李行力说:“如今湖州、杭州诸地失陷、平江已成孤城,不日也将沧陷。”
李行力道:“且再往,如确定如此,再作打算。”
又行数日,听得准确消息:朱元璋派遣大将廖永忠以迎接“小明王”韩林儿为名,已将韩林儿砍杀,其称帝之心不再遮遮掩掩。李行力听得确信,遂对道衍说:“如此看来,恐怕不等我们抵达,平江已经沦陷了,如之奈何?”
道衍说:“你乃奉旨行事,贫僧不过是你的人质,一切由你。”
李行力道:“道衍师误会了。实不相瞒,李丞相赚你去平江,也不是要把你如何,无非是图自家一个平安。”
道衍说:“贫僧亦是凡夫俗子,非菩萨之身,自身都难一保,如何保得他人平安?”
李行力说:“你还别说,李丞相确是把你当成菩萨。小人不怕死,可怜一家老小无人关照,还望活菩萨指点迷津。”
道衍问:“你是担心一旦吴王北败,要受株连吧?”
李行力含泪说:“谁人不如此担心啊!小人虽是泰州人士,与吴王同乡,事实是后来才投军,否则也不止做个随从。就怕那时朱元璋不问详细,就大开杀戒……”
道衍说:“贫僧有个办法,教你逃过一劫,只不知你依得否?”
李行力说:“只要救得了家人,哪有依不得的!”
道衍说:“施主可先将家人隐姓埋名迁往他乡,你本人则暂且找个寺庵出家。在杭州东郊有个普济寺,那里僧人众多,你去到彼处出家,不会惹人耳目。”
李行力说:“小人有此意,只是普济寺肯收留否?”
道衍说:“这个不难,贫僧与彼处主事溥洽相识,可荐你去。”
李行力大喜,到了一个客栈,便向掌柜的要了文屋四宝,央求道衍写了荐书,只称他是道衍乡党。道衍都依他。
却说道衍与李行力分手后,便取道前往吴县。未及一月,道衍回到吴县姚家庄,其时,他的继母已经故去,祖屋被族中后辈放置一些农具杂物,因年久失修,已显荒凉。
村中孩童见来了一个中年和尚,都跑来观看,他们都不认识道衍,怯怯地站在远处。道衍也不理会,径至家先神位行过礼,取了父亲灵位,座下果有一张字条,写着姐姐、姐夫及外甥均好,勿念。本欲告知住址,因兵荒马乱,于你于我皆为不便,故不相告。若有缘,他日亲人必能团聚。另嘱:安心习佛,不存他念,是为父亲及姐姐告诫。切记。姚天姿,至正二十年仲秋。
道衍回来本欲找到姐姐以遂亲人团聚之愿,不想仍是不能如愿。他收藏了纸条,正要离去,却见来了数位老人。内中有一老者问他:“我看见这位师父,莫非你就是姚郎中家里的少爷姚天禧?”
道衍双手合十还礼:“贫僧正是姚天禧,敢问施主是哪位?”
老者道:“老朽是王家庄的,王宾是我族侄,侄儿常提起你。今从贵庄路过,见有个出家人,便进来看看,不想果然是你。”
道衍忙问道:“王宾现在何处?”
老者说:“他就在家中,一个人吟诗作对,自娱而已。”
道衍道:“贫僧已多年不曾见他,正欲拜访。”说着便与老者离了姚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