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来到王家庄与王宾相见了,说起别后诸事,都不胜感慨。王宾随之问道:“道衍师有何打算?”
道衍叹道:“如今乾坤未定,本欲借此机会与亲人相聚,却不能如愿,焉敢还有其他打算!”
王宾道:“虽是乾坤未定,朱氏得天下谁敢有疑?道衍久怀大志,何不就此投了明君?”
道衍说:“谈何容易,天下诸公衮衮,道衍一个小小僧人何足挂齿!就算我有投奔之心,也要有个机缘。”
王宾道:“说的也是。既如此,就在家乡过年,过完年是清明,你姐姐、姐夫或回家扫墓,那时岂不遂了团聚之愿?”
道衍觉得王宾之言有理,便留在王家庄过年。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就到了清明。吴地风俗,清明讲究“前三后四”,即是清明节前三天或后四天为最佳扫墓时间。这七天时间眼见就过去了,道衍仍等不到姐姐一家回来,只得一个人上了祖坟,给先祖和父母亲扫墓。
其时,有姚家庄人找到道衍道:“你家的房人无人住,日晒雨淋的,如果不整修容易损坏,怪可惜的,你还是想个办法吧。”
道衍乃是出家人,身无积蓄,他打听得家里还颇有些地产,遂处理了一丘田换成银子修整房屋。因自幼出家不懂俗事,他把王宾请来帮忙打理。待房屋整修好了还剩余银子,时值端午,王宾又对他说:“七月半快了,或许你姐姐会回来。”
道衍于是又是耐心等到七月半,见姐姐仍未回来,就对王宾说:“贫僧不能再待在家里了,必须他去,这边的事还望多看待则个。”
王宾道:“道衍意欲何往?”
道衍说:“杭州净慈寺有很多经藏未来得及研读,那里的智及禅师也是一位难得的良师益友。贫僧本不想离去,只因后来被李行素得知了行踪,才不得已走开。”
王宾道:“李行素如今被困在平江自身不保,他不会再来相扰了。”
道衍说:“这个我也知道,只因已向智及禅师辞了行,再回去恐怕于颜面上过不去。好在离开杭州之前,王行已为贫僧找到了去处,只在应天府宗泐法师那里。”
王宾道:“宗泐之名,学生亦有所闻,是个难得的大德高僧,日后你姐姐回来时,我就告知去向。”
道衍叹道:“亦不知家姐何时得回,若是近期回来时,贫僧得回妙智庵看看师父。师父年事已高,来日无多,陪他住些时日也是礼数。”
王宾道:“你姐姐若在近期回来,我要她去妙智庵寻你便是。”
道衍离了王宾,不一日来到妙智庵。庵里知客师不认得道衍,不肯为他挂单,道衍说:“引我去见你们师父,必然认得!”
知客师见道衍口气很大,知是有点来路,遂道:“法师请稍等,小僧就去通知师父过来。”
知容师去了一会,果然引来了一僧人——却不是道纯,而是一纯。一纯一见道衍连忙施礼。礼毕,道衍忍不住问道:“师父呢?”
一纯道:“师父在去年就圆寂了,临去时还说到你,说你必有大福报。”
道衍一听,不觉落泪,又让一纯引他去看道纯骨灰。道衍念及早年师父对他的关爱,就问一纯:“师父去时可做了法事?”
一纯说:“只做了简单法事,亦是师父遗言,他一生节俭,怕破费银钱。”
道衍说:“贫僧身边还剩一些银子没使去,想来却是机缘,可为老人家做一台水陆道场,教他早登仙界。”
一纯大喜,从道衍手接了银子,就开始大操大办。道纯的道场做了七七四十九天,因他平日广结善缘,四方信众前来拜谒,送礼的不少。道衍见银子未花完还剩余不少,又教一纯为道纯造一尊七级佛塔。
佛塔落成之日,已是初冬天气,四野气爽云淡,道衍本欲起程,无奈一纯苦留,只好住下。某日,道衍正于师父坐过的禅床打座,门响处,一个人走了进来,向他剪拂。道衍定晴看时,却是李行力!
道衍惊道:“李公差,你不在杭州溥洽处,却为何来到这里?”
李行力说:“说来话长,小人赉了大师书信,本欲往普济寺投靠溥洽,不想被李行素派人于半途截住。不得已,只好仍回平江。”
道衍问:“莫非你此来又是奉李行素之命,赚我去平江?”
李行力说:“非也,小人此来,是奉了法师家姐姚天姿之命。”
道衍喜出望外:“家姐现在何处?”
李行力道:“只在平江城内无法出去,她正好与小人的亲属为邻。如今除达围城甚急,攻入后必将屠城,你姐姐教小人出来寻你相救。”
道衍必急如焚,来不及与一纯打声招呼,就连忙随李行力下山。
不一日,二人来到平江城郊,但见蠢旗遮日,枪载林立,数十万大军将平江城重重围困。道衍叫苦道:“城池被围得水泄不通,如何进得去?”
李行力说:“这个不难,小人自有办法。”便自包中取出一套红巾军服装换了,与道衍大摇大摆往前,沿途并不人盘查。
至一僻静处,李行力放出暗号,不一会,城楼放下一架软梯来,道衍与李行力于是攀爬入城。其时正值中午,满城仍不见一缕饮烟,道衍包里带了些食物,只想快点见了姐姐一家。李行力说:“不急,法师随小人走便是。”
至一市肆,见一堆人围在相互争执,道衍近前打听,却是有人在为一只老鼠相争。原来一老者逮得一只老鼠,有人出到一两银子。老人家见钱起意便卖了。不想那人是个商贩,拿了老鼠到市肆叫卖,如今有人出到十五两金条买那只老鼠,老者觉得吃亏,要分一份钱,那商贩不干,正为此争执。
道衍一听到一只老鼠能卖到十五两黄金,便知城中粮尽到了何种地步,便急急要见姐姐。不一会,二人来到一去处,出来迎接的却不是姚天姿,而是张士诚。张士诚一见道衍就说:“到了到了,我们的大救星到了!”
道衍这才知道上当,要责骂李行力时,他已不知去向。伴在张士诚身边的李行素劝道:“不用此法赚你,你如何肯来?既来之,则安之,如今平江存亡,全在法师身上了。”
道衍喟叹说:“贫僧哪有如此能耐?当务之急,是解决肚子问题。”
李行素道:“正合吾意!我向吴王建议,可将城中老弱杀了为食,他偏偏不依。”
张士诚道:“人食人,天理难容,快莫生此念头!”
李行素道:“自古以来,有哪个兵家不曾食人?若不信,可问道衍师。”
道衍说:“兵家食人确是常事,饥荒年月易子而食也出于正史。然吴王恪守人伦,更是常法。如此,可先将战马杀了,军士有了气力,方可突出重围。”
张士诚依计,于次日让绰号“十条龙”的万余亲兵吃饱马肉冒险突围。张士诚出城后,见城左吴军队阵齐整,便转至舟门,向常遇春营垒杀去。不想却遇上了煞星,常遇春乃有勇有谋的百战良将。他挥兵直前,与张士诚厮杀,又指挥善舞双刀的猛将王弼从另路绕出,夹击吴兵。不得一个时辰,张士诚及其亲尽数被逼入沙盆漂中,杀死者十之二、三,溺死者十之七、八。站在城楼观望的张士信以为大哥已死,大放悲声。正在此时,有一彪人马来到城墙大喊大叫开门,原来是一队亲兵抬着溺水的张士诚回来了。
张士信见哥哥未死,由悲转喜,随后又过来问李行素道:“城中粮绝,可有办法?”
李行素手指潭中漂浮的数千具是军尸说:“粮就在彼处!”转问道衍,“法师可有办法让那些军粮回到城里?”
道衍双手合十:“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张士诚道:“若能让他们救得全城军民,就阿弥陀佛,白白浪费在潭里才叫罪过。”
李行素亦道:“千岁爷言之有理,道衍师想个办法吧!”
道衍见两人相求,又不忍一城军民白白饿死,遂道:“贫僧观得潭水与护城河相通,今夜若能借得十数架水车,必能成事。”
李行素会意,即入城内找得二十余架水车,安排数班健壮军士,只管将护城河水车入城内低处。约在子牌时分,数千阵亡吴军将士尸体悉数飘浮至护城阿中。李行素下令打捞上来充作军粮,有大胆百姓愿意食用者,亦给予十数斤。
如此又过了十余日,眼见尸肉即将告尽,张士诚又亲率精兵从胥门突出。此次吴军锐不可挡,将常遇春部打得招架不住,眼见大功告成,城楼竟然鸣金收兵。正在交战的张士诚不知发生何事,稍后一犹豫,常遇春掉头进击,张士诚大败。
张士诚败归城内,动问何人鸣全收兵。张士信道:“是我。”
张士诚生气道:“何故收兵?”
张士信说:“军士打得累了,可以歇歇。”
道衍与众位面面相觑,为张士信之举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