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讲方孝儒从城北龙江驿回府时,已到月出三丈时分。
“先生为何此时方归,朝廷出师不利否?”结发老妻郑氏不安地上来问方孝儒。
“唉,而今朝中朝外尚有百万大军,讨燕之战胜败不在兵力,乃在于万岁决断。少主如今仍颁‘不杀燕王’的圣旨,前方将士何以制胜?”孝儒叹道,“况且,景隆本来就是位优柔寡断、华而不实之人,对待燕王,他又是畏首畏尾,此次出征,又加‘不杀燕王’的圣旨制肘,其胜负难料矣……”
“先生将何以说服万岁?”郑夫人问孝儒,并接着忧郁地说,“……此战不胜,我家危矣……”
“夫人所言极是!今若不能胜燕,国将亡,岂有我家?身为大明臣子,孝儒将不负先帝高皇之托,也不能负今上少主知遇之恩,愿以我血溅燕贼……”孝儒感慨道,“只是到那时,‘复窠之下无完卵’,我方氏一门凶多吉少,恐无宁日矣……当年泰山大人将你下嫁于孝儒,本欲求得来日方门封妻阴子,共享富贵!岂料……唉!”
“妾虽非出身名门,然而也略知妇德,自从来你方家数载以来,随夫北往巴蜀,西来京城,每日里朝夕劳碌,并非贪图富贵,妾既有先生,死也无憾。”郑夫人说,“只是浙江孝友一门或可招至不测,如何?”
“不如且早日向阿弟说明,乞其见谅。我一介书生,虽尽力辅佐少主,恐也不能力挽狂浪。不能卫国,岂能保家!”孝儒感叹道。
“少主今既不能从先生言,先生不如急流勇退以自保?”夫人说。
“孝儒今生只此少帝一主,别无二心,无意做行尸走肉,苟且偷生于乱世。”孝儒道,“孝儒不能力挽狂澜,不能说服少主,乃孝儒之过矣!为人臣子,孝儒不能诽谤其君。今日之计,孝儒唯有力谏少主,我与国家共存亡而已。”
“唉,先生何必过于自谦自责?先生既已尽力尽忠,国家虽或有不测,也不必……”郑夫人叹道,“凭先生之才之德,当成就大明伟业,奈何天下大事是帝王大事,唯帝王可以最终左右,成败非臣子可为呀!为人臣子,也不能全不顾自身安危……”
“夫人差矣!为人臣子,唯以主命是从,不必虑及自身,况我主乃是大明嫡脉……”孝儒说道,“昔……三国的诸葛亮与司马懿,虽司马终辅曹魏得到天下,以至三国归晋,司马家还自得了天下,然而……青史未能以成败论英雄,后人还是对司马毁多誉少啊!身为人臣,孝儒不图今生荣华富贵,但求青史留名!我当随我主共沉浮……”
“‘夫唱妇随’,妾当与先生同生共死!”夫人听罢,流泪说道。
“孝儒先谢过夫人了!”孝儒说着,并上前抱着郑氏流泪说道。言罢,吩咐夫人道:“夫人近日可以先率中宪、中愈二子及淮北小女前往浙江老家一趟,为我祭祀宗祠,为我先祖扫墓,恐来日难有此机会。”
夫人点头称是。
建文元年九月。北平燕王府。燕王与众将正在议事。
“少主已令曹国公李景隆率领数十万大军星夜赶向真定,并收炳文将卒及诸路兵马计五十万余众,进抵河间诸州。南军军威大振,抑我燕军!”邱福出班向燕王报道。
“形势大好!”燕王喜道。
“五十万余众压境,燕王为何反而窃喜?”邱福等问燕王。
“从前,汉高祖用兵,还只能率十万之众。今景隆一介书生,不谙军事,竟用兵五十万。他能有何作为?少主此着,是自取败亡之举。”军师道衍和尚向众将说道。
“况且,景隆虽然位高职显,然而,为人胆怯,也非拼命悍将,更兼优柔寡断,军纪不整,素来怕我,有何能耐?”燕王向道衍和尚相对而笑后,又向众将说道。
“禀报大王!南将吴高、耿献、杨文举大军也已达永平……”突然小校入门报道。
“待本藩亲率大军前往!”燕王立刻跃起说道。
“景隆军众而吴高军寡,大王怎能反而亲率大军援永平?倘若景隆趁虚而来,如何是好?”众将齐问燕王。
“景隆本不足畏!他乃色厉而中馁之辈,他见燕王军在,必不敢来。”此时燕王张口欲说,却见军师道衍起身抢先说道,“燕王出兵援助永平,一可先破吴高,二可诱景隆前来,以便燕王回马破之。”
众将称妙。
“本藩亲率大军出征,军师可坐镇北平。世子高炽听令……”过了一会,燕王说道,“今我大军将东往永平,令你留守北平。尔等务必坚守勿战,待为父自率军马平定永平之后,即可回军杀败景隆之兵。军中之事,你可与母妃商议,也应多向军师道衍讨教。”
燕世子高炽得令退出。接着,燕王十万大军,遂浩浩荡荡直向永平奔去。
南军主将吴高正在帐内沉思。
“报……”小校忽然进来报道,“燕王亲领大军十万向此奔杀来了!”
“曹国公数十万大军压境,燕王却置之不理,反而重军向我冲来,是何道理?”吴高惊问左右道。
“此乃先声夺人,以强凌弱,各个击破之计。吴公万勿大意!”耿献说道,“燕王此来大有不胜誓不罢休之势。”
“既然如此,永平城低池浅,不宜固守,我军不如立即退守山海关……”吴高顿时惊惶失措地叫道。
“看来只能暂且避其锋芒……”耿献说道。
于是,吴高带着军马,仓皇向北逃遁。沿途丢下千万粮草、辎重,旧营一片狼籍。
燕王一听吴军北逃,急忙挥军随后赶来,见了南军,边冲边砍,尾随在吴高军后,马不停蹄,大刀阔斧,斩杀南军无数。
再说曹国公李景隆得知燕王北去,北平空虚,立即虚张声势,挥军来到北平城边。
在北平城下,南军营中。曹国公李景隆与众将商议攻城之计。
“燕王已去永平,眼下敌寡而我众。我军当以‘人海战术’为宜!各军应齐头并进,步步为营,慢慢逼近北平城门,以减少伤亡……”主帅曹国公李景隆向诸位部将说道。
“不可!兵贵神速。”都督瞿能出班说道,“我军远道而来,不能久留北地,加上燕王北去不久也将回归北平,因此,我军只宜趁机急速进攻,重点击破,速战速决,方可一鼓作气,取得胜利……”
“此计甚好。急速寻找燕京城垣的薄弱处,以强兵夹击,方可在燕王回师之前,拿下北平。北平既下,燕王回来后也无可奈何。此乃关系战略全局大计!”先锋都督陈辉也出班向景隆说道。
“此计为冒险之计!”李景隆跳起来向诸位部将说道,“分兵各个袭击,就有某些进攻不利者受到伤亡的情形。前次,耿炳文先失雄县,又失莫州,然后全盘皆输。炳文之败,就在于各个击破,所以,受到万岁斥责。尔辈谁无家小在京城?本帅此番出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已足矣!本帅当依稳妥万全之策行事。”
“倘若长期围而不能急破城池,俟燕王回师我军处境不是更难了?”都督瞿能厉声反问景隆。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辈都是有家有眷之人,何必要拿生家性命来冲杀?”李景隆说,“倘若兵败,我军可以暂时退守山东德州,休养生息!”
“如此,我军危矣……”都督瞿能哭道,“想当初,我军出征,帝师方孝儒大人及兵部齐大人多有告诫;万岁也有嘱托,鹄候佳音。大帅岂能对此都充耳不闻,欲贻误战机?”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朝臣之言?部将们休再多言!概听本帅号令,每天金鼓齐鸣、加紧攻城即可,倘若未能攻克,那是北平城坚,也不是我辈之过。”景隆又说道。
于是,众将陆续退出。李军开始在北平九门外筑垒高台,日夜加紧攻城,城内城外,炮火滚滚,杀声振天。虽然轰轰烈烈,但北平依旧太平,就是数日未能被南军攻下。
城上的燕军士卒,在燕世子朱高炽率领下,上奔下忙,夜以继日,督城固守。妇女儿童也被驱上城楼,向城下投掷砖瓦。景隆军令不严,兵卒竟然人人怕死,纷纷抱头逃避,又遭高炽的夜色勇士偷袭,缒城劫营,自相惊扰,惶惶不可终日。燕军如此骚扰多时,景隆夜不能安,只好引军后退十里,方才驻足,重新扎营。
“主将身为国公,世沐皇恩,今当为国出力之际,为何却图安逸?”部将都督瞿能愤怒叫喊,“我儿安在?随为父冲锋陷阵去也……”
都督瞿能自率二子及精骑千余,叫喊着,连夜直扑北平张掖门,并且高叫着,趁势将登上城楼,守城的燕兵又见砖瓦投掷将尽,个个心惊胆颤。
“都督瞿能目无军纪,却要私自擅出,贪天之功。还不退下?”景隆挥兵赶到,斥责都督瞿能。
都督瞿能畏于军纪,只好悻悻退去,北平又一次转危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