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觉寺之行,非但没有让朱元璋找到解脱和心理平衡,回来后,病势反倒沉重了,没上几天,朱元璋已在弥留之际,屋里屋外,太医、大臣站了一地,望着气息奄奄的朱元璋,都没了主意。朱元璋喃喃地说着:“空是以空谈空……”
宁妃说:“是不是马上请各王赶回来呀,我看皇上他……”
没等朱允玟说话,朱元璋却说:“不,不。”他这根神经是清醒的。
朱允玟忙凑到床前。朱元璋出现了回光返照迹象,他抓住朱允玟的手,再三谕令,千万不要让各王回来,既不准回来探视朕病,更不准来奔丧,各守封地,防止内患外乱。要他们听命于朝廷。
好多大臣们面面相觑,朱允玟并不深解,他说:“皇祖父,不让叔叔们回来,于礼不合,我会受埋怨的。”
朱元璋气喘了一阵,更坚定地说,这是他的遗嘱,不可更改。
朱允玟不好再说什么了。
几天没睡了,看看朱元璋暂时无大碍,朱允玟便想回去闭一闭眼睛,歇一会儿。
朱允玟走过御花园,忽闻一片哭声,他站住,问随行太监,宫女们哭什么?怎么回事?
太监说:“各宫都在哭,可能宫女们害怕殉葬吧?”
“殉葬?”朱允玟好不奇怪,“我怎么不知道?”
太监说,这是皇上钦定的,皇上驾崩后,凡未生育的妃嫔和宫女,全部要殉葬。现在听说皇上要殡天了,都哭了起来。
朱允玟一听,转回身往回走。太监问:“太孙不是去歇一会儿吗?一旦事出来,更没工夫合眼了。”
此时金菊已经得到了后宫总管太监的通知,她因为无出,又是正式封过“衷妃”的,属于在册的需要从死的人。
金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伤感,她惟一的希望是见上朱栋一面,可他远在千里之外,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奢望了。她只能平静地等死,把一生的恨带到阴间,也许在那里与朱元璋能有个了结。
金菊如木雕泥塑般地坐在那里捻着佛珠,欲哭无泪。
一个宫女说:“这时候不去找皇上,等到皇上殡天时就来不及了。”
一个太监说:“娘娘好歹也是封了妃子的,怎么也叫去殉葬?”
另一个太监叹道:“听说皇上有旨意,凡是没生养过皇子、公主的一律从死。”
“这不公平,”一个宫女说,“咱娘娘不也是郢王的干娘吗?”
有人说:“干的不算。”
也有人说:“还不如不封了呢。”
金菊听着他们的议论,如同听着完全不与自己相干的事情,表情木然地手捻着那串佛珠。
有人在门外喊:“郢王回来了!”“郢王回来接娘娘去封地了。”
这会是真的吗?金菊转过头来向门口张望,眼里有了期盼和希望的光焰。
郢王朱栋真的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一进屋,就跪下去号啕大哭:“娘啊,娘!”
金菊走过来,默默地流着泪,拥抱着儿子。
朱栋说:“我本来是想回来请准皇上,接娘去安陆享福的,却没想到,他们想让你殉葬?谁说你没有儿子?我不是你儿子吗?”
朱允玟进来了,伤心地看着这凄惨的一幕,他也流了泪,他拉着朱栋说,“叔叔,光在这哭没用,你跟我去见皇祖父,趁他有口气,叫他收回殉葬的成命。”
朱栋这才止住哭声,他对金菊说:“娘,你等着,我一定能叫父皇废止这个残忍的成命。”
二人一拍即合,解铃还须系铃人,能够收回成命的,只有至高无上的朱元璋。二人便想趁朱元璋还有一口气时讨得圣旨。
路过一座宫殿,里面也是哭声震天。
朱允玟和朱栋走了进去,一群芳龄女子在哭,一见他们出现,全都跪在他们面前央求,有的抱住了他们的腿,哭得那么凄惨,望着这些豆蔻年华的女子,连朱栋、朱允玟都掉泪了。
朱栋、朱允玟急匆匆进了朱元璋寝宫,对守在床前的太医和宫女说:“你们都先出去。”众人悄然退出。他们想趁着朱元璋还明白,叫他收回成命,废止这不人道的殉葬制度。
朱允玟跪到床前,看着艰难呼吸的朱元璋,说,“皇上,皇上!”
朱元璋没有任何反应,喉咙里咕噜咕噜作响,像熟睡的老猫。
朱栋大声说:“皇上,我朝不该开此先例呀,活蹦乱跳的宫女们,让她们去殉葬,这太残酷了呀!”
朱元璋依然粗重地呼噜着,不睁眼睛。
朱允玟说:“皇祖父,你说一句话吧,赦免了她们吧,最后发一次慈悲吧!”
朱元璋一阵气逆,挺了挺脖子,头突然滑向枕边,人已经不行了。朱允玟叫着“皇祖父”,顿时大哭起来,既为自己失去了靠山,也为那些可怜的女人。而朱栋全部的眼泪都是为了他的干娘。
几天后,在通往钟山孝陵的路上,白茫茫一眼望不到头的是滚雪一样的大殡队伍在行进。
朱允玟执绋走在灵柩前。他忽然茫然四顾,仿佛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号哭声。
那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发生在大明王朝后宫里的惨剧。
一排木床摆在空旷的大厅中,每张床的上方有一个白绫拴成的套。每张床上站着一个年轻妃子和宫女,个个哀哀欲绝,泪痕满面。
一个大太监吆喝了一声:“上路咧……”
哭声骤起,女人们都把自己的头套进了白绫中。
金菊在把白绫套进脖子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片红光,红光中,朱栋正跃马扬鞭驰来,一路高喊着:“娘,儿来救你了!”
红光转瞬消失了,眼前一片漆黑。金菊机械地伸手去套白绫,手不听使唤,几次都套不进去。一个太监过来帮了她忙。
金菊与所有的殉葬者一样,等待上路了。
这时侯,她真的听到了一声凄怆的喊声:“娘,我来了。”在金菊想回头看一眼的当儿,总管太监长长地吆喝了一声,“走好!好好伺候皇上!”又是一长声吆喝,一阵噼里啪啦响声过后,所有的木床被太监撤走,阴惨惨的光线下,几十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在半空摇晃着。
恰好这时候朱栋闯了进来,他看到已是从梁上卸下来的金菊脸色苍白的遗体。
朱栋大哭,“娘,我来晚了一步,娘,还不如不给你请封了呢!”他哭昏了过去,他本来是想回来接金菊到封地去享福的,没想到他倒是赶来为她送终了。
位于钟山之阳的独龙阜墓园,大金门巍峨壮观,神功圣德碑上记载着朱元璋的功绩,牌坊上镌刻着“济世为民、仁德千秋”八个大字。
由远及近的哀乐像是无字的挽歌,不知谁唱、唱给谁,无字的歌在早春的荒野里低回、飘荡,述说着、叹惋着逝去的一切。
而朱元璋与锦衣卫各指挥使的故事,也是留给人们无限感叹。
当年经朱元璋考察后,毛骧成为锦衣卫的头领,他很识时务地为皇帝查偷皇位的“小偷”。
离开皇宫后,毛骧再召蒋瓛,让他再捞点儿干货出来。两个多月后,蒋瓛还没捞到干货,毛骧就接到紧急任务——赐死汪广洋。
汪广洋现任右丞相,之前深得皇帝赏识,但被提拔后,慑于胡惟庸威势,毫无政治成果。当皇帝问他,胡惟庸是否毒死刘基时,他说没有。皇帝大怒,赐毒酒。毛骧命蒋瓛去实施。汪广洋从容饮下毒酒。毛骧向皇帝汇报,说汪广洋已亡,家眷中有一陈姓妾室自愿从死。“其人何来?”皇帝随口问。毛骧说,其父原为知县,因获罪而被处斩,一家老小都入官为奴,按人头分给各功臣府。“陈氏分配到汪府?”皇帝微露愠意。毛骧说,陈氏非分配而得。陈家犯事前,两人曾有过一段情史,事发后,老汪就把前女友娶了。“没官妇女,只给有战功的武将家,文臣何以得?”皇帝大怒,令三法司明查此事。
于是乎这事从胡惟庸开始,一直到六部堂的所有官员,都要负不同程度的罪责。毛骧想怎么就问到胡惟庸头上了。胡惟庸本人也如坠五里迷雾。这是朱元璋与胡惟庸的第三次碰撞,对于胡惟庸来讲,这是毁灭性的一刻。对于朱元璋来说,这却是再生的一刻。
离开宫禁后,毛骧紧锣密鼓地安排下一步工作。洪武十三年正月间,毛骧手上已有一份厚厚的黑色名录,他逐个检视上面的名字,听蒋瓛的解说。
听完,毛骧得知其中有些人只是与胡惟庸有过点头之交,或者与胡惟庸府上的总管是同籍;还有一些人并未结交胡惟庸,只是拐弯抹角的有些关系。毛骧看着这份名单,低声道,有些人,是否抹去为好?蒋瓛没吱声,只是盯着毛骧看。“名录上一共有多少人?”“三万人。”“抹掉这些人,就不够凑整了?”“是,零头不好看。”
毛骧让蒋瓛去视察一下锦衣卫,让他们把刀磨快,把斧头上的锈蚀刮干净,毒剂制备齐。他自己则袖着黑名单去面圣。
这份名单后来被收存在明朝的档案库里,它的官方名字叫:《昭示奸党录》。因为篇幅冗长,皇帝还没翻到一半,毛骧又把新情报送来了。皇帝接过小纸条,突然,雷霆大发:“反了天了!天下竟成他们家开的!”
原来,胡惟庸有一个儿子,一日,喝醉后想去逛街。他拉着豪华大马,歪歪斜斜骑上去,闯入街肆。横冲直撞间把一个拉着耕牛的老农撞翻在地。老农被撞出去几米远,牛也撞得血肉模糊。再看肇事飞骑,马背上空无一人,只在地上有一具尸体。胡惟庸得到报信后,飞赶过来,见儿子已死,命人当场杀了老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