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说,如果胡亥不那样横征暴敛,骄奢淫逸,天下能反吗?是他自己葬送了自己,可不是********亥吗?
朱允玟默然,油然生出恐怖感,又拿起了那个“莫逐燕”的纸条琢磨。
朱元璋长叹一声要他记住,没有人能推翻你,葬送你,有这个能力的是你自己。
朱允玟用心咀嚼着朱元璋的话,点点头,说皇祖父说得对极了,皇祖父如此圣明远虑,大明王朝不会有危机的,现在没有什么异兆。
“那都是看不见的。”朱元璋说他这几天总是睡不安稳,梦中常见一些人来索命,他这一生,让很多濒临死亡的人得以活命,也让很多的人死去;生杀予夺,只是他一个念头,一句话的事。他不知道后世怎样写他朱元璋?日后的《明史》会怎样开头,怎样结尾。
朱允玟说,皇祖父想得太多了,是非功过,只有当今的人评价是最准的,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人说什么,也不必管它了。
朱元璋摇头:“朕在办事时,想的是眼前,办完了事的时候又常常想到长远。”
朱允玟无言以对。
金菊又高兴又伤心的一天终于到来了,她的朱栋到安陆封地去就藩了。这几天,她哭了一场又一场,可眼泪挡不住行期的临近。
这不,十里长亭的送行也结束了。
朱栋的仪仗车马已经渐去渐远,消失在一片烟尘中了,金菊犹自站在长亭旁,举目远望,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容。
郭宁莲走过来:“走吧,金菊,回去吧。”
金菊喃喃地说:“走了,走了,我的心也跟郢王去了。”
郭宁莲说:“金菊,你对栋儿的感情,真比我这个亲娘还亲,日后有机会,我会跟皇上说,让你陪他到封地里,我也好放心。”
“真的?”金菊孩子似的抓住郭宁莲的手,说,“不诳我?那我可就知足了……”
郭宁莲说:“栋儿也是个孝顺的孩子,总算哭喊着给我请封了,这连我和皇后都没办到啊。”
金菊说:“有了栋儿,我什么都不稀罕。”
郭宁莲说:“话虽然这么说,有封号没封号还是大不一样的。”
金菊好像没听见,仍在企踵远眺大路上已渐渐散尽的烟尘。
过两天以后,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朱元璋在一连吃了两天斋饭后,确认自己心理调整得平和顺畅了,便轻车简从地出发回皇觉寺去了。
今日的皇觉寺格外具有皇家气魄,山光水色之间,佛寺、佛塔闪着金辉,在一片悠扬的钟鼓之声中,朱元璋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皇觉寺。他是微服,不再像上次那样张扬,不完全是怕有人对他行刺,那痛苦的记忆虽未淡忘,此番回乡,他的表情是平和的。这次回到皇觉寺,朱元璋有一种回归的感觉,无心像洪武十六年那样炫耀。
朱元璋拥有乾坤,有时却觉得索然无味;朱元璋每天听到的是山呼万岁声,却感到无比的孤独。他除了每天跟自己贴在屏风上的小纸条对话,他只有一个云奇可以交流了。云奇理解朱元璋的心境吗?
朱元璋这次重返皇觉寺,并没有带他那繁琐的仪仗、卤簿,他穿的是民装,只带了云奇在山门外走动着,看上去这是两个很普通的老头。
溪水在河卵石堆砌的河床上欢快有声地流淌着,他二人俯在木桥栏上。远处有一个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更远的地方,有锦衣卫的人在保卫着他。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光,坠地前的太阳把千万缕金线透过西天的云层辐射出去。
朱元璋说:“还记得吗?那年大旱,我出来挑水,挑的都是泥汤。”
云奇含混不清地回忆说,皇上回厨房偷了馒头给徐达他们,受了处罚。
是呀,当年他们托钵出去乞讨时,饿晕了的滋味可不好受啊,那时什么都不想,只求吃饱肚子。
云奇记起饿得受不了时,朱元璋在地上画几个圈圈,说那是饼,说是画饼充饥,看了圈圈就不饿了。可他更饿了。
“有这事吗?”朱元璋孩子气地乐了,他倒记起了另一件趣事,有一回云奇饿急了,喝了好几瓢凉水,把肚子灌得蝈蝈似的,半夜伙盖一条破麻布片,他憋不住尿,尿了朱元璋一身;朱元璋说,你再尿,我拿小刀把你那玩意儿割下来!想不到真成了谶语了,他如今可不是真没了那东西了吗?说罢哑着嗓子大笑,云奇也附和着笑。
放牛的孩子被他们惊动了,好奇地走过来,问他们从哪里来?
朱元璋说:“从来处来。想到这庙里拜拜佛。”
小放牛娃说:“皇觉寺可灵了,你知道为什么灵吗?”
朱元璋摇摇头,对牧童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
“这是皇封的庙。”小孩说,“你不知道这庙里出了个皇上吗?就是当今的皇上啊。”
朱元璋问:“皇上好不好?”
牧童甩了一下鞭子,嘻嘻一笑,皇上好不好和咱有什么关系?我不照样每天拿鞭子捅牛屁股吗?
他这话对朱元璋触动很大。是呀,他朱元璋也好,徐达、汤和也好,当年不都是拿鞭子捅牛屁股的吗?哪想到日后会封侯拜相当皇帝?当了又怎么样?每天在惊惧中生存,为天下而忧心,比起牧童的自在,到底哪个更好?
他真的很羡慕这个牧童,又不知到底羡慕他什么。
朱元璋“唔”了一声,问:“你去烧香吗?”
“初一、十五都去。”放牛娃说。
“你求什么?”朱元璋问。
孩子说不一样,青黄不接时求能保佑他吃饱肚子,冬天求放牛时有双新棉鞋,还有,求佛保佑东家不拿鞭子抽他。
朱元璋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这些,我都求过。云奇,你说,现在我还会求这些吗?”
云奇说:“那是不用了。”
朱元璋说:“你看他,吃饱了肚子什么都不想了,多好。”
云奇有点惊讶:“你说他好?”
朱元璋说:“是啊,你看朕,每天担惊受怕,上回回皇觉寺来,差点叫如悟杀了,说真的,现在除了你,朕谁都不敢信了。”说到这里竟然老泪纵横起来。
云奇也许不能理解他此时的感情,愣愣地望着他。
牧童拍拍牛屁股,唱着山歌,悠然自得地向阡陌中走去。
天光暗了,卫士们渐渐走拢来,朱元璋看了他们一眼:“你看,多讨厌!牧童就不用这些,他什么都不怕。”
朱元璋此行的最大愿望是参禅,他喜欢醉心于禅机中,那是一种没入过佛门的人无法领略的满足。
未净长老满足了他的要求。朱元璋认真地斋戒沐浴后来到了指定的禅堂,这里挂满了金黄的经幡。人一进去,就有一种灵魂飞升的感觉,闻着佛堂里特有的藏香味,他开始莫名其妙地怀念起当年他并不甘心剃度的佛门生涯。
朱元璋坐在竹榻上,望着烟雾缭绕的屋子尽头。尽头一个大蒲团上坐着一个和尚,正是李醒芳,因为他背光而坐,朱元璋看不清他的面孔。
李醒芳的声音显得十分遥远,空旷:“施主不知想要问什么,问吉凶祸福,还是问前程。”
朱元璋不太高兴,反问他:“长老不知道朕是谁吗?”
李醒芳道,空门里只有空,进入佛门,都是弟子,没有尊卑,没有贵贱,施主或贵为帝王,或贱为乞丐,在贫衲眼里是一样的。
朱元璋说:“很是。弟子也知道佛法皆空的道理,那朕就问问空吧。”
李醒芳道,观五蕴无我无所,是名为空,诸法究竟无所有,是空义。
朱元璋问他:“朕心力交瘁之一生,也是空吗?”
李醒芳道,万事皆有因缘,万事万物并无常驻不变之个体,也不是独立存在之个体,故称之为空。
李醒芳说,空,也是假名,假名也是空,也就是空空;空空之说,是以空谈空也。皇上拥有天下,对这空空,怕很反感吧?
朱元璋自称弟子悟性浅,也毕竟是凡夫俗子。此生所想,都是建功立业、治太平,自然有得有失,垂暮之年,想求个平静、心安。
李醒芳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是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朱元璋一脸不悦,说:“弟子并不想超升,不过欲求清心而已。”
李醒芳说,施主即使在皇觉寺出家时,也从未想受佛门约束。一生做过好事,也杀过不少人,有的该杀,有的不该杀。你现在想求得心灵安慰,于是向佛。这大可不必,佛并不能让干了坏事的人得到良心的平安。
朱元璋有点受不住了,怒道:“你这和尚,胆敢这样辱朕?”
李醒芳拂袖而起,扔下这么几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施主有一世的尊荣、显贵和生杀予夺的大权,只有化成白骨这件事,施主与乞丐没有什么不同。对于你来说,这也是空。施主是否大彻大悟了?
朱元璋突然觉得眼前这和尚面熟,细看看,忽然见鬼一样大叫:“李醒芳!”他向外高叫:“来人啊,来人啊!”
卫士拥进一大群。但眼前只有空空四壁,一炉香,青烟缭绕,哪里有李醒芳的影子?是幻觉吗?是梦魇吗?但这分明是真的。
朱元璋气喘吁吁,满脸热汗,不断地说:“抓刺客,抓李醒芳,他不是和尚……”
云奇摸摸他额头,烧得烫人,忙传令快回宫,快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