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上来几个武士,拖走了哀号叫喊的詹徽。
奉先殿里朱元璋一直在等消息。一连几天朱允玟连吃饭都在审讯大堂里吃。
朱元璋把一张写有“傅友德”名字的纸条贴到了屏风上,又扯了下来,放在案上,一时拿不定主意。
中午时分,朱允玟进来了。朱元璋说:“这几天辛苦了,感觉如何?累吧?”
“累倒不累。”朱允玟说是恐惧,这一案子,又是牵连一公十三侯,还有好几个都督,将要杀掉一万五千人。有人说胡党、蓝党两狱,把元勋功臣几乎杀绝了,会不会人心震荡?这是他十分担忧的。
“这是你的话吧?”朱元璋不悦道,“徐达、汤和、沐英、朱文忠不是开国功臣吗?他们忠心耿耿,也就安然无恙啊!”
朱允玟总是有点于心不忍。
朱元璋说:“等着胡惟庸、蓝玉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颠覆了社稷,你也许才不会有这种恻隐之心了。从前,朕拿一个长满刺的蒺藜棒叫你父亲抓,这故事你听过吗?”
朱允玟点点头。
朱元璋说话的时候,大有英雄末路之慨:“朕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在位的年月屈指可数了。你这么年幼,朕如不为你拔掉利刺,铲平荆棘,你将举步维艰。恶人由朕来做,太平天子你来做吧。”
这么说了,太孙十分感动。他忽然看见案上傅友德的名字,问:“皇祖父也要治太师颖国公的罪吗?”
朱元璋说:“朕本想饶过他的。是他自己不知进退。你看看这个!”朱元璋从案子上找到一份奏疏,拍在案上。
朱允玟一看,问:“要一千亩?这太过了点。”
朱元璋说:“狮子大开口!他竟向朕要一千亩怀远田!更可恨的是,他和定远侯王弼在一起喝酒时说,皇上年纪大了,喜怒无常,我们这些人说不上哪天就没命。”
朱允玟道:“有这话,也是醉话。”
朱元璋用力拍了一下龙案说:“他们说得对,他们的命也到头了。都不可靠,统统有贰心。”
朱允玟道:“颖国公傅友德又不同于别人,他的儿子傅贤是姑姑寿春公主的驸马,他的女儿又是晋王叔父的世子妃,这层关系不能不有所顾及吧?”
朱元璋说:“那就赐死,不杀头了。”
朱允玟不敢再辩,却十分沮丧。
朱元璋说朱允玟和他父亲一样,女人心肠。朱元璋再一次重申,女人心肠的人只配去吟诗填词,不能当皇帝,也不能为官。
朱允玟用心地咀嚼着朱元璋这劳于愁思、累于感慨的肺腑之言。
那午门外再现十年前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场面。天阴着,飘洒着牛毛细雨,空气湿漉漉的又潮又闷。
蓝玉、詹徽等人被绑着等待行刑,公侯以下,大小官员等待灭门的又是汪洋一片,叫人看了怵目惊心。南京城再一次掀起万人空巷的轰动,午门四外挤满了围观的市民,人们都引颈向里望,嘁嘁喳喳地议论不休。
蓝玉受刑是五马分尸。
午门外,三声炮响,蓝玉被五匹马抻了起来。在他即将被拉成几段血肉模糊的躯体时,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在沉入地狱之前,他反倒不恨朱元璋了,只恨自己的无能。他低估了朱元璋,把他想得太善良了。郭惠的惨死,还不是最响亮的警钟吗?你怎么敢回京城来?什么凉国公、丹书铁券,全是骗人的把戏,而他提调的三十万大军才是可以让朱元璋屈服的力量,可惜没有用……他双眼一闭,等待那最痛苦也是解脱一切的一刹那到来……
朱元璋的头发全白了,显得更苍老了。
胡惟庸案后,加上皇后的离去,他开始有了白发,蓝党一狱过后,晋王、秦王又相继过世,打击接二连三,他真的感到心力交瘁了。
他在殿里设了一榻,半躺在上面,下面坐着一些近臣。朱允玟、朱棣陪坐左右。
他的背后墙上,挂着马秀英写的“能屈者能伸”的条幅。
朱元璋久久地注视着这幅字,他说这是马皇后给他留下的全部!五个字包容了他的一生,他屈过,最终是伸了,但也心力交瘁了。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朱棣说父皇不过是太累了,希望他好好养一养。
朱允玟也说,皇祖父少操点心才是儿孙们的福分。
朱元璋说:“朕在位三十年了,为社稷、为黎民,真是鞠躬尽瘁了,才把国家治理成这个样子。佛性大师说的话,朕永生不敢忘:得道者四海归心。如今四海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辽东北部已平,朕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朱允玟说:“如今天下已是太平盛世,皇祖父多操点心,国家多受益。”
朱元璋转对朱棣说:“秦王、晋王已在朕之前早逝,你是皇子中最长者,日后要好好辅佐太孙,不要令朕失望。”
朱棣说:“谨遵皇命,儿臣肝脑涂地,也要辅佐太孙治国。”
朱元璋点点头,又强调北边边防至关重要,不可一日懈怠,由他总率各皇子,平边患、保安宁,千万要一心一意,不可有非分之想。
朱棣忙跪下:“父皇这样的重话,儿臣受不了,儿臣只有指天为誓。”
朱元璋说,响鼓也要用重槌呀,虽知道他知大体、识时务,又懂友爱,不会有非分之想,但要警惕别有用心的人,不可不防。
那朱棣说:“儿臣记住了。”
朱元璋又转向群臣:“你们说,洪武之治,算不算盛世?”
礼部尚书门克新答道,陛下体恤民情,杀贪官爱百姓,孜孜以求,垦田、免税、重教育、励工商、修河淮、治旱涝,百姓都交口称赞,这是旷古未有的盛世,可以说达到了大治!
朱元璋笑道:“言过其实了,朕知道没有那么好。即使古时候的尧舜、唐太宗,也不能保证天下没有人挨饿,也不能保证没有贪官害民误国,总是比战乱年月好就是了。大治,是朕所追求的,也是历代明君所追求的,朕只能做到现在这样子了。”他笑吟吟地目视朱允玟说:“也许,皇太孙登极后,会有更完美的大治。”
朱允玟表示,虽谨遵皇祖父教诲,怕也不及皇祖父文治武功的一角。
朱元璋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先是懒怠动弹,后来就卧床了。但念念不忘回皇觉寺去看看,是他出家的地方,是他结识佛性大师的宝刹,也是他长了知识的地方,他是从皇觉寺走出来的皇帝。有时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叫皇觉寺?这名字不是寓有皇帝先知先觉之意吗?普天之下用皇字冠名的寺庙绝无仅有,这也是天数吗?
他把想回皇觉寺去的愿望同大臣们说了,几乎是一片反对声,朱元璋寻找不到支持,甚觉郁闷。
一大群妃子围在朱元璋病榻前,有的拿来毛巾,有的在为他净手,有的在喂他汤羹。
朱允玟进来了,朱元璋对妃子们说:“你们都先下去吧。”
朱允玟坐在朱元璋跟前。朱允玟说:“皇祖父在病中,等病好了再去皇觉寺还愿吧。”
朱元璋他并不是去许愿还愿,而是想那晨钟暮鼓、青灯黄卷了。从前,有一位高僧令他终生难忘,他向朱元璋荐了刘伯温,他为朱元璋定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策……可惜他四海云游,不知所终。
更吸引朱元璋想故地重游的是参禅。他喜欢在玄妙无常的禅机里悟出人生的道理来,他听说皇觉寺新来了一位高僧,远近寺庙的人都去听他弘法,朱元璋更动了与他一会的念头。
朱允玟想的简单,一纸诏书,把皇觉寺新来的高僧请到宫里来就是了,何必躬亲?
朱元璋说:“在佛门看来,凡间乃污秽之地,朕要去参禅求教,也要沐浴才行。你不要阻拦朕,朕还是有一点佛缘的。”
朱允玟劝不了,只好顺着他说:“大明王朝如此兴旺,也是有佛祖在暗中保护啊。”
朱元璋拿出一张黄裱纸的揭帖,递给朱允玟。朱允玟看上面写的是“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
朱允?问:“这揭帖是哪来的?没头没脑的,什么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
朱元璋脸上有几分忧愁地说,就是皇觉寺新来的那个高僧,是他给朱元璋写来的。他也解不透,想去问问他,也许是禅机,也更像谶语。
朱允玟说道:“皇祖父相信谶语吗?”
朱元璋说,也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他不由得想起了秦始皇的事,秦始皇一统中国,在国力极盛时,有一回他去泰山封禅,发现路旁有一块石碑,上面刻了五个字:亡秦者,胡也。
朱允玟见他不说了,就接话说,秦始皇一定想到了北边的匈奴为患。匈奴、羌人都称胡人的。
“是呀。”朱元璋说,他便命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征匈奴,又倾全国之力修万里长城,全是防止胡人亡秦,可他白废了。
朱允玟说这石头上的谶语并不灵验,秦是亡于项羽、刘邦。
朱元璋却说谶语还是很灵的,胡,并不是胡人匈奴,而是胡亥。胡亥不是秦二世的名字吗?
朱允玟不禁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