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忽然下起了雨,雨点敲打在窗户上发出清晰的响声,沈容和静静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双眼,一动不动。
雨夜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般,透着让人窒息的沉闷,沈容和右眼跳个不停,心中更是惴惴难安,总觉得有哪里她错过了,可一时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在床上辗转难眠,沈容和最后干脆就这样起身点亮蜡烛,坐在桌前怔忪出神。
“啪嗒!”
一声轻响忽地响起,沈容和回头,看到魏商送她的那柄折扇正顺着床头骨碌碌滚落在地上。
沈容和几步走到床边捡起折扇,正要放回去,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声音最后在她的房门前停了下来。
“沈公子。”
是容月的声音。
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沈容和渡步至门口,打开门时,穿堂而过的夜风夹杂着雨点迎面扑来,沈容和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容月……”迷惑地看着来人,沈容和满腹疑惑。
这种时辰,她怎么会突然来找她?
似是瞧出了她的疑惑,容月挽唇笑了笑,莞尔道:“沈公子,是公子吩咐我准备些宵夜过来,他说你现在应该睡不着。”
“我倒不知,他这人也会这样细心。”沈容和晒然笑道。
容月不假思索应道:“并非每个人都能让他这般对待。”
沈容和古古怪怪地睇她一眼,张嘴欲说什么,话即将脱口而出时又及时打住。
“替我谢谢他。”略略颔首,沈容和淡然道。
容月含笑点点头,眼角眉梢洋溢着点点温润,宛若温玉,令人怡然。
沈容和眸光一滞。
她总觉得每次见到容月时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可一时又辨别不清楚到底是哪里觉得似曾相识。
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见对面妆台上的铜镜,沈容和看着镜中人,眉宇间总是带着一股子宛若温玉的淡漠,脑海中隐隐闪过些什么,猛地回头,不敢置信地死盯着对面的容月。
她总觉得容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只当是在哪里见过而已,此时看铜镜中的自己才惊觉到,原来容月的眉目与她有几分相似!
“沈公子?”见沈容和紧盯着自己不放,容月一阵赫然。
沈容和这才回过神来。“没事。”
略一思忖,沈容和若有所思地地凝着容月,“容月,魏商他……当初是怎么和你认识的?”
容月一愣,显然没有料到沈容和会提出这种问题。
不过片刻的怔愣,容月已敛去脸上多余的情绪,应道:“我初识公子的时候还在含烟阁,有天夜里我和一位姐妹一起表演一出《女驸马》,表演完了就有丫鬟奉上一百两银子,说是客人的赏金。”
忆及当初,容月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我初次见到公子时还穿着男装,可是他却对我说,愿意为我赎身,他什么也不会做,只要我一直陪着他就好……”
容月说到一半就没有再说下去,眼中波光潋滟,似有所思。
沈容和握着折扇的手缓缓收紧,耳畔恍惚闪过夜晚回来时魏商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心底隐隐闪过一个念头,沈容和闭了闭眼睛,敛了心神。
迅速敛去眸中的情绪,沈容和对着容月淡笑道:“替我多谢他的美意,我心领了。”
闻言,容月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带着几分了悟的意味。
“我知道了。”
略略颔首,容月便径自出去。
沈容和猛力关上房门,回头看着桌上的几样精致的小菜,菜色都是她十分喜欢的……
回望一眼房间,屋中的香炉里散发着淡淡的馥郁清香,香雾缭绕,墙壁上挂着的山水画,以及屋中各样东西的摆设,无一不是合她的心意……
“怎么可能!”讪笑一声,沈容和忙打住那股近乎荒唐的念头。
看来她真是越来越糊涂了,怎会生出这些奇奇怪怪的念想!
蔼然一叹,沈容和顾不得桌上的夜宵,几步走到床边,吹灭蜡烛,脱了鞋袜就躺回床上继续睡觉。
门外,一道身影在门口踌躇许久,终是黯然离去。
一夜风雨如注。
一夜好眠。
沈容和第二日醒来时,睁开眼睛看着一片明亮的房间,这才发现外面早已天色大亮,辗转翻过身子,下一瞬,她愣住。
她惊的不是其他,而是她的床头正放着一枚玄铁打造的令牌。令牌的一面画着一些繁琐的花纹,另一面则刻着一个大大的“令”字,冰凉的令牌躺在掌心,有种莫名的沁凉,直至冷彻心扉。
这是……足以命令整个沧州兵马的令牌!
昨日里来的时候魏商虽一口应承会答应沈容和的条件,可她从没想过,魏商会这样干脆交出调换兵马的令牌,交出这样东西无疑就是交出整座沧州城!
还未从这惊悸中回过神来,一名丫鬟慌张的身影突然闯入沈容和的视线里。
跌跌撞撞跑进沈容和的房间,小丫鬟脸色惨白如纸,结结巴巴地喊道:“不、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沈容和心中猛地一沉。
微微凛神,沈容和忙追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丫鬟额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她全然顾不得擦拭了去,两只手撑在门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缓了口气才继续道:“沈公子,我家大人他……他……”
心底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沈容和几步走到她身前,“魏商?魏商他出了什么事情?”
丫鬟深深吐出一口气,闭着眼睛吼出后半句话。
“我家大人他出事了!”
“哐嘡——”
手中的玄铁令忽然滑落出,狠狠摔在地上。
后面丫鬟还说了什么,沈容和一个字也未听进去,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全然不顾丫鬟在后面一路叫喊着。
“公子!公子你等等……”
最后还是在丫鬟的带领下才顺利到达书房,沈容和过去时,门口早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熙熙攘攘的声音吵得沈容和耳朵发疼。
“公子……”丫鬟怯怯地看一眼她,被沈容和苍白的脸色吓住了。
沈容和浑然未闻,踌躇片刻,终是快步分开人群走入书房。
房中只有容月和高云两人,容月略略侧首瞥一眼她,眼中不带任何温度,高云则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头也未回。
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沈容和清楚的看见桌上放着一坛开封的酒,浓浓的酒香萦绕在鼻息间,带着醉人的馥郁。正枕着手臂侧着身子趴在书桌上的魏商,书桌前,魏商只是静静闭着双眼,脸上一片平静,仿佛他不过是一不小心陷入沉眠,安静得让人害怕……
“喂……”
仿佛大梦初醒,高云呆滞地走近躺在书桌旁的人,犹自睁大熠熠双眸,“魏商,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趴在书桌上的人仿佛陷入沉睡,动也未动。
高云兀自笑了,笑得连说话都开始颤抖:“你又想捉弄我了,我不会、不会上你的当,你这么拙劣的把戏……怎么可能骗得了我……”
门外的人不知怎的一下子安静下来,静静看着高云,谁也没有作声。
书房里死寂般沉默,沈容和浑身僵硬站在门口,脚下无法再迈开半步,耳边只有高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你……不要玩了,一点都不好笑……”
说着,她的脚步慢慢靠近他,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试探般放在他的肩膀上,最后紧紧抓住他的肩,颤声道:“本小姐才不会被你骗了……你快起来啊……”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甚至带着隐隐的哭腔。
其余人纷纷避开视线,不忍再看。
高云抓住魏商肩膀的手微微用力,想要扯出一抹笑容,勾了勾唇,却几次都未成功,蠕动着唇瓣,喃喃道:“你起来啊!”
“三小姐,大人他……”有丫鬟忍不住唤道。
话音未遁,高云猛地回头看向那名丫鬟,眼眶里蓄满了晶莹,她却死死咬住唇,不肯让他们轻易掉下来,满眼希冀地紧盯着那名丫鬟:“你们也和他一起来捉弄我吗?”
那丫鬟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高云的视线缓缓转移到一旁的容月脸上,惨淡的面色上带着期望,“容月,你告诉我……这……这不是真的……”
容月无力地闭了闭双眼,垂眸避开了她的视线。
高云的眸光在房中环视一圈,最后落在沈容和身上,定格。
“沈容和……”
在她满眸希冀的注视下,沈容和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干涩得厉害,甚至发不出声音。
眼前一点一点开始变得模糊,沈容和深深吸了口气,将眼中几欲夺眶而出的晶莹硬生生逼了回去。
外面一些小丫鬟甚至捂住唇口,不敢让自己发出声音,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不断落下。
连丫鬟也是死死咬住唇看着这一切,甚至下唇咬得出了血都浑然不觉。
没有得到预期中的答案,高云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被她硬逼着一滴也没有落下,缓步来到沈容和面前,抬头望着她,“沈容和,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弱到仿佛自喉咙间生生挤出来的,犹带着颤音。
“……”喉咙里一阵撕扯般的疼痛,疼得说不出一个字。
高云努力勾起一抹笑容,那笑容,却是格外凄凉,她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三小姐……”丫鬟在身后泣不成声的唤着。
高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近乎执拗地望着沈容和,仿佛只要她说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她就可以满足。
“昨天晚上他还来见我了,怎么可能转眼间就死掉了,沈容和,你说对不对?”
眼前恍惚闪过昨夜分别时魏商低垂着头黯然离去的背影,沈容和颓然闭上双眼,颤抖着吐出几个字:
“……对不起。”
话音落下的瞬间,高云的手用力朝沈容和的脸颊打下——
“啪——”
高云径自退后几步,眼中满是近乎绝望的哀伤,凄声喊道:“为什么你们都要骗我?他明明没事……”
“三小姐!”容月几步上前扶住她踉踉跄跄的身体,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血色,“你不要这样……”
高云挣扎着想要甩开她的手,嘴里不断喊着:“你们休想骗我,昨天晚上我还看见他了,他怎么可能有事?!”
“高云!”容月脸色更加苍白,甚至连嘴唇都泛着白。
“三小姐,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几名丫鬟簇拥着扶住身体摇摇欲坠的高云,制止她胡乱的挣扎。
高云死命挣扎着想要逃开,容月怕她伤着了自己,只得让几名丫鬟死死压制住她。
脸颊上一阵麻木,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沈容和僵立在原地,自心底沁出的寒意让她冷得浑身战栗。
因着刚才那一巴掌,沈容和的眼前有些恍惚,她迟疑着往前走,最后在书桌前停住脚步。
魏商静静躺在书桌上,脸上淡得看不出一丝血色,眼眶下有着淡淡的阴影,平素里总是带着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眸紧闭着,泛白的唇角有鲜血流出,早已干涸,在书桌上的纸上流下一道血色痕迹……
视线缓慢的转移到他身下的纸上,墨迹早已干涸的毛笔还在他手中,纸上只写了一半就未再写下去,一只酒杯打翻在桌上……
眼中不断有什么东西似要坠落,都被沈容和死死逼了回去,只是死死盯着桌上的酒杯,双肩克制不住的轻轻颤抖着。
即使不看她也能清楚的辨别出来,这酒天下间仅有……
眼前突然闪现出昨夜与魏商分别时的情形,陈黯的夜色中,他的眼底一片沁骨的凉意,他说:“沈容和,若有可能,我宁愿从不曾遇到你……”
他说,若有可能,宁愿从不曾遇到你……
奇怪的是,那时他最后说了她分明没有听清楚,此刻回想起来,却清晰得连他那时的神色以及眼神都记得清清楚楚。
刹那间,许多被忽略的细节在眼前不断浮现,宛若走马灯,一一流转而过。
被高云打的左脸颊开始一阵阵发疼,有什么东西不断涌出酸涩的眼睛,沈容和固执地不让它掉下来,唇角弯弯,凄凉的笑,混着着穿堂而过仿佛呜咽的风声,苍凉得让人忍不住想哭。
高云被容月命人带了下去,她并肩站在沈容和旁边,低头凝眸瞧着早已不可能醒来的魏商,突地出声道:“你知道昨夜我见到他时,他在做什么?”
沈容和紧抿着唇,没有应答。
凄然一笑,容月似是在对着沈容和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我送过去的东西,都是他亲手做的……”
沈容和骤然抬头,紧紧盯住她。
容月恍若未见,继续道:“他知道你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知道你习惯喝的茶是什么,也知道你的喜欢,甚至连你的习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说到这里,容月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咬唇看着魏商的手,脸色越发惨淡。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沈容和的眸光落在魏商未拿笔的另一只手上,他的掌心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手颤抖着去掰开魏商的手,他的手早已僵硬,沈容和几乎是用了最大的力气才将他手中的东西取了出来。
当看清楚那样东西时,沈容和惊呆了。
那是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编织的红绳穿过小孔垂吊起来,木牌的下方则用红丝线编成的流苏,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容月瞧见了那块小木牌,抬头看着沈容和,忽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却是分外凄凉。“呵呵……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
沈容和脸上一片惨白,紧盯着手里的小木牌,浑身冷得如堕冰窟。
容月一遍遍说着什么沈容和完全听不进去,看着桌上翻倒的酒杯,突然转身跑出书房。
“沈公子,你要做什么?”丫鬟拦在前面。
“给我备马!”沈容和失神地跑出去,几乎是吼出这句话的。
被她吓了一跳,丫鬟忙不迭地应下:“好……好,奴婢知道了……”
在房里拿出那块魏商留下的令牌,沈容和没有说一句话,直接翻身上马往城外去……
沧州到幽州的距离并不算远,却也不算近,沈容和一路上都是马不停蹄,到达关卡时直接亮出那面沧州兵马调使令牌,一路无人敢拦,不出半日就到了幽州。
不顾众人的异色,沈容和一路直接冲进大堂,龙祁钰正与几名大臣在商议事情。
抬头看见风尘仆仆归来的沈容和,龙祁钰皱了皱眉,眼中似有了然,看一眼几位大臣,扬手道:“今日暂且到这里。”
几名大臣应允着退下。
屏退所有丫鬟侍卫,大堂内转瞬间就只剩下沈容和与龙祁钰两个人。
缓缓起身,龙祁钰信步走到沈容和身前,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时眉头皱得更紧,手指轻抚上她的脸颊,叹道:“你怎么会弄成这般狼狈的模样。”
沈容和没有避开他的手,抬眸直视着他,“龙祁钰,你为什么要送毒酒给魏商?”
龙祁钰的手陡然一顿。
尽是一瞬,龙祁钰淡然收回手,对着沈容和嘱咐道:“你这两日来回奔波也累了,我命人给你准备些吃的,你……”
“回答我!”不等他说下去,沈容和猛地提高声音。
龙祁钰恍若未闻,自顾自说着,“你若是不喜欢,我再命人给你换成其他菜色。”
“你为什么要送毒酒给魏商?”沈容和固执地重复道。
龙祁钰欲转身离去的动作僵在原地,沉默片刻,他慢慢转过身来,眼神复杂地凝着沈容和,“你这是在怪我?”
沈容和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
许久,她缓步上前,看着眼前那张清俊的容颜,咬牙狠狠挥手打下——
“啪!”
手掌打在脸上的声音在堂中格外响亮。
龙祁钰没有躲闪,就这么直视着沈容和,眼中深邃得如同看不到底的寒潭,泛着令人浑身发冷的森寒。
“为什么?”
神色淡然地抹去嘴角溢出的殷红血液,龙祁钰缓声道:“这是你教会我的。你要我称帝,我自然要除去一切眼中钉。”
沈容和的面色陡然间变得煞白,双眼死死盯着他,僵滞在半空中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呵!”沈容和忽然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大笑出声,笑得连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
他到底,还是不肯原谅她!
没有看她,龙祁钰扬了扬宽大的袍袖,沉声道:“你身子不适,这两日就留在房里好好静修。”
沈容和颤巍巍的收回手,凝眸尽是一片哀恸,怆然大笑。
原来,这就是覆水难收。
覆水难收呵!
“噗——”
胸臆间有股暗涌激烈翻腾着,沈容和口中一口鲜血喷出,鲜血点点洒落在衣衫上,宛若红梅。
眼前一阵强烈的晕眩,沈容和双腿一软,无力跌坐在地上,周遭突兀的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公子!”
失去意识前,沈容和看到的是香儿满是焦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