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拿错啊。”魏商摊了摊双手,“我还有事情要你帮我做,当然不能喝醉,所以就暂且以茶代酒吧。”
沈容和不禁失笑。
接下来的魏商,简直殷勤得让沈容和起鸡皮疙瘩。
“来来来!沈容和,瞧你那副风一吹就跑的模样,多吃点肉。”
“诶?你别光看着啊,你再不吃待会儿可就被我吃光了。”
“这个南瓜饼是你喜欢的吧,我特意吩咐厨房做的……”
最后,桌上的美味佳肴最后还是剩了大半,沈容和喝下杯中的茶,心中暗叹,若是刘天宝在此,恐怕不消片刻就会被风卷云残的扫荡光。
两人坐在桌前默然无语。
直至丫鬟前来大堂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又默默退了出去,两人依旧没有开口。
沈容和在等魏商提他说的条件。
至于魏商……
与魏商相处这么多年,沈容和从未见过他这般沉默寡言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说道:“这下子你总可以说了吧。”
闻得此言,魏商的视线幽幽落在她面上。
就在沈容和琢磨着他到底要提什么,就见魏商一手支着额头,对着她笑得有些玩世不恭:“沈容和,你真的肯答应我?”
沈容和皱皱眉。因着他古里古怪的语气和表情。
略一思忖,沈容和避重就轻地回答:“要看是什么条件。”
魏商依旧在笑,只是眼底多了几分幽深,缓声道:“我要你穿一次女装给我看。”
“……”
沈容和的表情僵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容和极其缓慢地转过头,一字一顿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魏商居然是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手指一下一下摩挲着下巴,笑道:“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说,你若是答应穿一次女装给我看,我就答应你的条件。”
沈容和不由得皱眉。
没有看她,魏商继续道:“这生意你可是稳赚不赔,就看你愿不愿意了,你若是不肯,我也不会勉强你的……”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就听一声清冽的声音乍然响起。
“我答应。”
这次愣住的人换成了魏商。
他原本以为依照沈容和这性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就这么轻易答应他的,如今她一口应承下,倒是让魏商有些无法适应。
“你为了他,当真愿意这样……”魏商的话说了一半就没有再说下去。
沈容和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人指的是谁。
“他是我沈家要效忠的主子,我自是要助他一臂之力。”
听见这个答案,魏商只涩然笑笑,不置一词。
抬起眼帘迎上那双墨玉般的眸,魏商冲她勾了勾唇,饶有深意地说:“沈容和,你一旦答应可就无法反悔了。”
沈容和却是十分镇定,挑眉道:“就如你所说的,这门生意我稳赚不赔。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反悔。”
魏商定定地盯视着她许久,最后冲着外面的一名丫鬟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丫鬟依言进来,低眉顺眼地行礼。
魏商低着头把玩着垂在胸前的发丝,声音懒懒的,“如玉,你带她去我客房梳洗一番,衣服和饰物我稍后会命人送过来。”
“奴婢知道了。”丫鬟颔首应道,转头面向沈容和,“请随奴婢来。”
沈容和缓缓起身,临走出大堂前,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坐在原地把玩着头发的魏商,他低着头坐在那里,低垂的眼帘完全掩去了他眼底的真实情绪,令人辨别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见沈容和顿住脚步没有动,丫鬟疑惑地转过头。
沈容和淡淡一笑,缓步跟在她身后,
“走吧。”
拔下束发的玉冠,青丝立即散落在肩后,沈容和静静坐在铜镜前任由丫鬟为她梳发,心中思绪紊乱。
这样的发展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还能穿上这从不曾换上的女装。
长及腰下的长发散落在胸前,沈容和闭着眼睛由着几名丫鬟为自己上妆。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黛眉轻轻描成,脸颊用颜色极淡的胭脂一点一点晕开,薄薄的唇涂抹上淡淡的嫣红,薄妆初成。接下来便是头发,魏商命人送来的并未用什么华贵的金簪步摇,而是选了一支做工极为细致的白玉钗。玉钗浑身剔透通彻,散发着淡淡的光华,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丫鬟用手勾起沈容和的一束发丝,在左侧挽了个极为常见的发髻,发髻后只用那支玉钗固定,简单的妆容便完成了。
拿着丫鬟送来的衣服去了内堂,沈容和展开衣衫才发现,这是一件烟青色的长裙,外面罩着纱织的白色纱衣,样式极为素雅,却也不会太过内敛,恰到好处的华美。
脱下身上的男装,沈容和低着头换上女装,心中不禁喟叹:
这是她第一次换上女装,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吧。
后门外,魏商双手环在胸前倚靠在围墙旁,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正等得有些着急时,庭院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眼前忽然出现一道清影。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烟青色薄衫勾勒出她修长的身段,长长的裙裾一路逶迤着垂下,随着脚步轻轻晃动着,青丝旁挽,留一半顺着肩头倾泻而下,发梢随着优雅的步子若有似无地轻轻摆动。眉目如画,面如冠玉,就那么缓步而出,犹如江南水墨画中蜿蜒而出的一抹清影。
魏商呆愣着看着她款款来到自己身前,脑海中蓦地闪过那首佳人词的最后两句。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早已知晓沈容和眉眼生得极好,即使是男子也是十分好看的,可她换上女装,却又是另一番风华。
“你不走?”见魏商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沈容和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魏商蓦地清醒过来。
看着眼前一身女装的沈容和,魏商眼前一阵恍惚,喃喃道:“果然是女子……”
沈容和正疑惑他到底在做什么,就见他站直了身子,“唰”地甩开折扇,对着她粲然一笑:“我带你去看好玩的东西。”
沈容和眉梢微动,“好玩的?”
“走!”
魏商不容分手握住沈容和的手腕,带着她往集市的方向去。
今夜有拜花神的庆典,所以集市上格外热闹。处处张灯结彩,来来往往的游人手中拿着用鲜花点缀的花环,随处可见鲜花遍地,可谓是极尽妍丽。
不时有行人目含惊艳望着沈容和,她恍若未见,跟着魏商在游人间穿梭。
走到一处小摊贩前时,魏商随手拿过一个用茉莉花编制的花环,也不顾她要不要就塞进沈容和怀中。
“沧州每年的花神节可是女儿家们最喜欢的。”魏商边走边介绍,不时带着沈容和一同到处瞧瞧。
“看那边,那就是拜花神的地方。”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是一颗极为粗壮的参天大树,树下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精致小木牌,上面写的是那些许愿的女儿家心上人的名字,亦或者一些美好的愿望。
魏商从旁边的老人那里买了两个小木牌,其中一个丢给沈容和,“入乡随俗,许个愿。”
沈容和怔怔地看着他提笔就在小木牌上写着什么,再看看自己手中的木牌,一时有些恍惚。
魏商很快就写好了,眼巴巴盯着沈容和,似乎她今日不写下去他就不肯罢休。
无奈,沈容和接过他递过来的毛笔,略一思索,俯身在小木牌上写下自己想写的话。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呵!若真能如愿,那就让她不如归去寻常百姓家吧。
暗叹口气,沈容和推开魏商意图偷窥她写了什么的脑袋,将写好的小木牌与魏商的一同交给老人,然后看着老人寻了个地方挂上,心中竟隐隐抱着一些期许。
“你许了什么愿望?”魏商不甘心地凑过来。
沈容和直接避开他,漫不经心地笑道:“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愿望。”偏偏却是她念想了整整十八年都不能如愿的愿望。
魏商咋舌:“肯定是些求得如意郎君的愿望。”
沈容和但笑不语。
不承认,亦不否认。
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魏商忽然指着不远处拍拍沈容和的肩,“啊!你看,那是花神娘娘!”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不远处有数名穿着劲装的男子抬着一顶轿子,轿子四周以轻纱掩下。中间,坐在一名头戴花环的年轻女子,隔着轻纱有些看不清楚她的模样,只依稀能辨别出她好看的脸部轮廓,想来长相也定是不俗的。
不等沈容和看热闹,魏商又突然窜到旁边的扇子摊贩上,随手拿起一柄乌骨折扇左看右看,审视一番后才交给沈容和。
“沈容和,你瞧这把扇子倒是挺适合你的。”
沈容和接过那柄折扇,凝眸瞧着上面清雅的扇面,没有姹紫嫣红花开遍的绮丽,亦没有各种五彩缤纷的图案,上面用干净漂亮的字写了几句诗词,简单异常。
“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前山正无云,飞去入遥碧。”
默念着上面的诗句,沈容和淡然一笑。“这扇子倒是十分别致,是件好东西。”
“那也不看看是谁选出来的。”魏商一脸得色。
沈容和懒懒掀了掀眼帘,折扇轻轻敲击着左手,四处张望,“还有哪里要去?”
“对了,我带你去吃花神娘娘庙的元宝。”
“……我不饿。”
“拜花神就得吃那个,不然会愿望不灵的。”
“……”
……
不知不觉几个时辰就过去了,待到沈容和与魏商回到府衙,府中其余人早已睡下。
轻手轻脚打开后门,沈容和正要进去,就被魏商拉住了手腕。
“等等。”
沈容和侧首看他,不解地问:“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这夜色太过深沉,魏商的脸隐在暗光中有些模糊不清,沈容和甚至看不见他脸上此时带着什么表情,耳边只听得他的声音缓缓响起:“我……你……”
一阵夜风拂过上空,沈容和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没什么。”
魏商很快就松开了手,领着她一同回房间。
走到客房的庭院中时,魏商就止住了脚步,留下一句“你好好歇息。”就准备往回走。
分明是极其简单的几个字,听在沈容和耳中却有种莫名的深沉。
右眼不受控制地猛跳了几下,沈容和还来不及琢磨清楚他话中意味,就见魏商已经决然转过身,信步走出庭院。
那道颀长的身影在夜色中渐渐隐匿,渐行渐远。
“魏商……”
下意识地想要叫住他,沈容和话一出口,才发觉人早已走远。
本欲直接回书房,魏商穿过大堂时,视线不经意地落在后面的一座小别院里,不由得慢慢脚步了脚步。
手触摸到怀里的东西,魏商心中一动,几步穿过大堂走进里面的别院。
楼上的房间早已灭灯了,黑漆漆的一片,魏商站在楼下看了许久,弯腰在地上捡起几粒石子,嘴角斜斜勾起。
将一粒石子在手中高高扔起,又很快接住,魏商就着那粒小石子往楼上紧闭的窗户上扔去——
“砰——”
一声闷响,在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让魏商有些郁闷的是,楼上的房间没有丝毫的动静。
“砰!”
又一粒石子砸过去,楼上依旧没有声音。
“这野丫头,睡着了也不用叫不醒吧。”魏商咋了咋舌,继续往楼上窗户丢石子。
“砰砰砰。”
连续几声,手中的石子已经全部丢光,魏商正准备再捡些石子时,楼上的房间里总算有了动静。
只听“嗤啦”一声,房中的蜡烛被人点亮,紧接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来到窗口。从里面探出一张娇俏的面容。当然,此时那张脸上的表情就不是那么好看了。
俯身趴在窗口看见院中的人,楼上的高云柳眉紧蹙,忿忿然哼道:“魏公子,魏大人,你三更半夜在做什么?”越说到后面,她的语调越是高,显然清梦被扰是十分不爽的。
仰首望着那张脸,魏商笑得一脸无赖,“三小姐,你不觉得在这种月色下睡觉是种浪费吗。”
“砰!”
回应他的,是毫不犹豫关紧的窗户。
魏商讪讪地摸摸鼻头,喃喃道:“也用不着这么粗鲁吧。”
“你说谁粗鲁?”头顶突然有声音响起。
魏商抬头,这才发现高云再度探出头,只不过这次肩上多了一件外衫。
高云就这么睁着惺忪的睡眼趴在窗口上,带了点不耐烦地瞪着他:“你有话快说,本小姐快困死了。”
真是粗鲁。默默叹了口气,魏商直接将手里的东西丢了上去,“喏,这是送你的。”
那件黑乎乎的东西骨碌碌滚到了高云的房中,高云低头捡起来,掌心里,是一枚雕刻着精致花纹的玉牌,另一面则写着两个字:流云。
高云不禁一怔。
她忽然想起魏商很久以前说过的一句话。
“高云,合该是那高山上最恣意潇洒的流云。你瞧瞧你这样,就是那朵最凶悍的流云!”
唇间不自觉的抿出了笑意,高云面上却是十分别扭,冲着魏商皱皱鼻子,“你干嘛买东西贿赂我?你想干嘛?”
魏商双手放在脑后,悠然一笑,“我这是今夜出去时在地上捡来的,买给你,你想得美。”
楼上的高云看看他,再看看手中的玉牌,最后干脆利落地直接甩上窗户,同时赠给魏商一句:“痞子流氓臭混蛋!”
依稀还能听见楼上乒乒乓乓的响动,想来是高云正忿忿然到处作乱,魏商不由得失笑。“喂喂,我只是说着好玩的,哪能随地都捡来这种东西。”
可惜,里面的人恐怕是听不见了。
望着楼上的房间,魏商嘴角的笑意一点一点散去,最后化作一抹苦笑,唇齿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我说过想要娶你,可是如今……我要失言了。”
夜风拂过,花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