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桥边似乎从来都是游人若织。即便是盛夏尚未褪去,头顶日头正盛,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上,一艘艘画舫游船装饰得或小巧或华丽或精致,依然如常地飘荡在平静的湖面上。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
“啊,没想到这破地儿还是挺有看透的。”好听的女声宛若银铃拂动发出的声音,泠泠动听。
魏商不知第几次回头看着正坐在船头的女子,太阳穴突突跳动着。
一旁的容月见状,不由得抿唇笑道:“公子,你也不要作出这种表情,三小姐说得对,你应该多出来走走才对。”
“最近战事频繁,我哪里有心情像某些人一样只顾着玩儿。”魏商轻哼一声。
背对着他坐在船头的高云心情正好,绣着玉兰花纹的绣鞋放在身边,双手还拎着被水打湿的裙摆,一双宛若白玉的玉足随着水波轻轻晃荡着,听见魏商的话时冲他皱皱鼻子,倨傲地扬了扬下巴,哼道:“本小姐是怕你每日关在书房里关傻了,所以才大发慈悲找你出来的。”
魏商的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
到底是谁死皮赖脸非要缠着他带她出门的!这句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儿,迎头看见噙着一丝恬淡笑容的容月,又默默吞了回去。
罢了,这些日子也的确憋闷得慌,就当是陪着她们散散心吧。
心头一阵释然,魏商自娱自乐的拎着酒壶为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管他的,今朝就有今朝醉!
见身后的人迟迟没有回答自己,反倒怡然自乐的喝起了酒,高云撇撇嘴,俯身用手掬一捧清水就直接往魏商身上泼去。
“哇啊——”
被迎头来的水泼了个正着,魏商手中的酒杯跟着一晃悠,水和酒齐齐泼在了衣襟口。
虽说现在天气炎热,可是突然被泼了一身酒味,魏商还是有些不爽。
霍地起身,魏商几步走到船头坐下,与高云相对而坐,伸手往水里就是用力一掀——
“啊!”被激起的水花溅得满身是水,高云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脸上亦是被泼了满脸水。
魏商痞子似的挑着眉,笑得得意,“哟,三小姐怎么成了落汤鸡了。”
紧紧攥着裙摆的手紧了紧,高云霍霍磨牙,冲着身边人大吼一声:“你个混蛋痞子!”然后手脚并用,拼命在水面激起水花,什么也不顾就只管往魏商身上泼。
“喂喂……”魏商躲闪不及,一身衣袍上全被溅了水,“你未免太小家子气了,怎么这么野蛮……”
他的话还未说完,高云手中的动作更快,气哼哼冲他嗤道:“我就是野蛮!你奈我如何!”
“哇靠!你还真是得理不饶人了!”
“我就是饶不了你!”
“你这野……”
……
两人在船头闹得不亦乐乎,容月和一名小丫鬟屈膝坐在不远处,目瞪口呆。
“容姑娘,你说公子和三小姐怎么每次见面都要闹一闹?”末了,小丫鬟忍不住问道。
容月微微一笑,“这叫欢喜冤家。”
她的话音刚落,原本闹得正欢腾的魏商和高云同时回头,同时吼出一句:“谁跟他(她)是冤家!”
说罢才发现对方同时说出口,脸色各自再红了几分,再度异口同声:“痞子你敢学我?!你个野丫头居然学我!”
话音未遁,两人同时愣住,大眼瞪小眼,脸色忿忿不平。
倒是一旁观战的容月和小丫鬟“噗嗤”笑开了,直笑得两人的脸上越发的红。
在外面游玩了一下午,夜晚回府的时候,容月带着小丫鬟去买东西了,一起同行的便只剩下魏商和高云。
两人中间隔着长长的距离,一前一后,避对方如同避瘟疫一般。
“你怎么走这么慢!”
实在受不了身后拖拖拉拉的某位大小姐,魏商脚步一顿,对着正忙着瞧路边摊贩的高云眉头紧皱:“三小姐,我回府还有事情要处理,你就不能快些?”
高云正瞧得兴起,也就完全不计较他明显令人不爽的语气,几步跑到他身边,指着路边摆满的小摊贩,问:“今日有什么节日吗?怎么这两天外面这么热闹。”
平素里普通的街道两边挂满了红灯笼,一盏映着一盏,朦胧的红光洒下,路上双双对对的年轻男女正缓步而行,气氛旖旎。
魏商瞥一眼周围,“明天夜里是拜花神的日子,所以这几日外面也就格外热闹。”
“花神?就是那个……据说拜了就能如愿求得有缘人的?”一双美目顾盼流转,高云四处张望。
“不过是些坊间传说,哪能尽……信……”
“哇!你看这个好漂亮!”
“……”
看一眼显然没有将自己话听进去的高云,魏商额头噌噌暴起两道青筋。
“有什么好看的,回去!”低吼一声,魏商直接转身就走。
后面的高云看看这里,瞧瞧那里,慌忙跟上魏商。
“两位客官,请留步。”
身后有人突然叫住两人。
魏商和高云同时回头。
几步之外,一位身穿灰色长袍的老者正捋着长长的胡须盯着他们。
那人手中持着写有“十卦九不准”的牌子,看模样已年过花甲,脸上布满皱纹,模样十分清减,显得那身宽袍大袖的衣袍分外宽大,迎风而立,衣袂翻飞,看上去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魏商皱了皱眉:“老人家,你叫的是……我们?”
老者含笑点点头,看上去并没什么出众的地方,眼神倒是让人印象深刻,眸底沉淀着讳莫如深的精芒。
魏商正要和颜悦色的说不需要算命,老人接下来的话让他蓦地黑了脸。
“这位公子印堂发黑,两眼无神,嘴唇发乌,看样子是大凶之兆啊!”顿了顿,他继续道,“公子你近日必有灾祸,不如让我……诶诶,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
魏商的脸色更加难看,直接绕过他准备回府。
见魏商头也不回,老者的视线落在还满脸好奇看着他的高云面上,眉头皱得更紧,张口便道:“这位小姐倒是命格奇异,是大富大贵之相,可惜你不够福分,必会承受丧失心上人之苦,家破人亡之灾……”
高云的笑容瞬间僵在嘴角。
转头见高云僵硬着表情站在原地没动,魏商大步走到她身边,不容分手就抓住她的手欲离开。
老者一个闪身挡住魏商,眼中精芒闪烁,“你可别不信,你必定有求而不得的东西吧。你们俩倒是有段情缘,可惜……有缘无份呐……”
老者幽幽一叹,还欲说下去,却发现面前的人早已离开。
看着两人快步离开的身影,老者冲着他们喊道:“不是你的你心存妄想也没用,是你的就是你的,可不要让那妄想毁了你。记住,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他的声音很快消散在风中,不知前面的两人是否听到了没。
“那个老人他说我会……”高云喃喃重复着方才见过的老者的话,眼底闪烁着丝丝涟漪。
魏商回头看向她,扬眉道:“那老头儿就知道胡说八道,你难不成还真的信了他不成。”
“可是……”
高云还欲说些什么,就被魏商疾声打断:“唉~这样吧,假如你以后当真没人要,我就勉为其难接收你好了。”
说完还装模作样的叹息一声,看上去甚是惆怅。
高云本来还沉浸在那算命老人的话中,一听他的话,立刻暴走,横眉竖眼:“混蛋痞子,你肯要我还不肯呢!”
魏商耸耸肩,“你看你这么野蛮,长得又不怎么样,会有男人要你?那可真是天方夜谭。”
“你——”高云气结。
魏商权当作什么也没说过,抬头望天。
脑海中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老人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魏商眉梢紧皱。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脑海中突然掠过一张如画的容颜,魏商浑身一阵僵硬,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即打住那个念头。
后背冷汗涔涔,魏商慌忙敛去那荒唐的绮念,转头瞥见高云忿忿不平的脸,生动的眉眼在红灯下显得尤为动人,心中不禁微微一动,情不自禁唤道:“高云。”
原本还气鼓鼓的高云猛地怔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们认识的日子其实并不算短了,他叫过他“野丫头,三小姐,男人婆”,可唯独没有这样简简单单的就叫过她的名字……
心念一动,魏商继续道:“如果……我说如果……”
高云咬唇望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缓了口气,魏商方才开口:“如果这次沧州平安无事,我就娶你。”
他说这话时眼中一片如水的平静,泛着轻微的涟漪,让高云猛地心跳如擂鼓。
脸颊倏地染上一抹艳红,高云飞快转过头,双手负在背后,扬着头边走边哼道:“本小姐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要是……要是你实在有诚意,我就……看在实在没人会嫁给你,连容月和你都只是拜的兄妹,我就勉为其难先抚慰你一下,答应你算了……”
魏商先是一愣,旋即“噗嗤”一下子笑出声来。
“啧!除了本公子,还真没男人肯接受你这种毫无女人味的男人婆.。”魏商似模似样的感慨道,引来高云的一顿追杀。
“你个臭流氓痞子,给本小姐去死好了!”
……
一路追追打打回到府衙时,容月和小丫鬟早已经回去了,见到两人一身狼狈就笑:“你们还真是感情好。”
高云冷冷一哼,高傲地扬着下巴回房间。
魏商不置可否的耸耸肩。
“对了,今日好像有人给你送了礼物。”想起回来时见到的东西,容月对着魏商说道。
魏商皱了皱眉,“送礼物?”
容月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就听说是有人指明要给你的。”
魏商眉头皱得更紧。
本来欲回去书房继续整理公文,想了想还是先去大堂,瞧瞧那送来的礼物到底是什么。
容月所说的礼物就放在大堂的桌上,魏商边慢吞吞打开外面的盒子,边琢磨着里面是不是谁捉弄他,装了什么蜈蚣啊蚯蚓之类的东西。
打开之后,却是完全令他出乎意料之外。
盒子里装的是一坛酒。
闻了闻味道,还是一坛在地下埋了整整十年的上好杏花酒。
“这是谁送来的好东西?要知道,现在的陈酿可是十分难求呐。”抱着酒坛子,魏商喜滋滋的随口问道。
紧随着的丫鬟眸光一转,“奴婢记得,送酒的人说……大人若是问起是谁送来的,就说是‘沈大人’送的。”
魏商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
抱着酒坛的手生生变得僵硬,魏商喃喃重复着丫鬟的话,“你说……沈大人送的……”
丫鬟忍不住好奇:“沈大人是谁呐?”
魏商摇摇头,没有应她。
他比谁都清楚,这姓沈的大人会是谁,也清楚这酒可能是谁送来的了。
魏商将酒小心翼翼抱好,转头看一眼丫鬟,吩咐道:“去准备一间客房。”
丫鬟一时有些错愕,疑惑地问道:“可是有什么客人要来?”
魏商抱着酒坛子往外走,深沉的夜色挡住了他脸上的表情,丫鬟只听到他的声音沉沉的,带着莫名的涩然。
“的确是客人,不过……是不速之客。”
幽州城距离沧州并不算远,可寻常人家若是等着城门开,又要经过巡查的守卫一一盘查,这么一下来,沈容和在第二日傍晚才到达沧州。
来到府衙大门外,沈容和正欲让人进去通报一声,就见一名小厮模样的人对着他恭恭敬敬一躬身:“公子可是姓沈?”
沈容和先是一愣,继而点点头。“是。”
小厮冲他拱手道:“沈公子,我家大人已经准备好饭菜,公子请随我来。”
沈容和更是满头疑惑。
看这模样,魏商似乎早已经知道她要来。
随着小厮走进大堂,距离上一次来沧州时已经过去很久,庭院中的海棠花早已经凋零,唯有孤高桀骜的菊花傲然绽放,亭亭独立。
还未走进堂中,沈容和就看到魏商朝他扬了扬手,高声喊道:“喂,沈容和,快进来啊。”
沈容和脚步一顿,尔后终是在小厮的带领下走进去。
堂中只有魏商和她两个人,沈容和看着桌上一桌子的美食,挑眉看向魏商:“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魏商一手摩挲着下巴,笑得漫不经心:“我昨夜碰见个算命先生,他跟我说今日有姓沈的朋友要来,我就琢磨着你会来,所以……”
沈容和轻嗤一声,并不信他的胡言乱语。
屏退左右两侧的丫鬟和奴仆,魏商起身为自己和沈容和一人倒了一杯酒,嘴里碎碎念:“好久没看到你,难得可以抓到你陪我一起喝酒,今日咱们一定要不醉不归。”
沈容和抿抿唇,不置可否。
举起酒杯,魏商直直看向沈容和,半强迫的和她的酒杯轻轻碰了碰。“来,干杯!”
沈容和一手按住他的手,淡淡地说:“你既然知道我要来这里,就应该明白,我此刻会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魏商擒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很快,他又若无其事的仰首喝下杯中的酒。
“我明白。”
半晌,魏商晒然一笑。
“既然如此,那……”
不等她说下去,魏商又道:“你要的东西我可以承诺给你,但是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沈容和默默注视着他,企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一毫开玩笑的痕迹,但,什么也没发现。
他脸上那一贯玩世不恭的笑容收敛得干干净净,眼底的暗涌标明他并非是闹着好玩,而是说真的。
抿抿唇,沈容和问道:“你的条件是什么?”
这一次魏商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她面前的酒杯又推近了些,漫笑道:“你先陪我吃完东西,我就告诉你。”
沈容和眉头皱了皱,到底是没有拒绝。
以后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聚在一起,这样也好。
端起魏商斟满酒的酒杯,沈容和低头啜饮一口,不禁一愣,古古怪怪地瞅一眼魏商。
“你确定你没拿错东西?”
酒杯里盛的,不是酒,而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