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祁钰还来不及反应,沈容和已经飞快缩回手。
“你醒了。”
沈容和没有作声,注意力被左肩隐隐作痛的伤口吸引了去,一抬头迎上他的眸光,问:“我睡了多久?”
“有三日了。”
听着他的话,沈容和微怔。
身上的衣服早已换过,那道箭伤也处理过了,加上龙祁钰欲言又止的复杂目光,沈容和心知他是知道她的秘密了,心中五味参杂,带着一丝隐隐的放松。
这包袱太重,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仿佛没有注意到沈容和眼中的异色,龙祁钰突然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喃喃问道:“有没有哪里觉着不舒服?”
沈容和深深看他一眼,尔后缓慢的摇摇头。
他点点头,旋即转头面向紧闭的房门,唤了声:“香儿。”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沈容和看到端着托盘的香儿快步走了进来,恭恭敬敬送到龙祁钰手中。
龙祁钰顺势将沈容和扶了起来,在床头放了个软垫,让沈容和倚靠着躺着,做完这一切才伸手接过香儿手中的瓷碗,龙祁钰轻轻拿着汤匙搅拌,末了,就着乘着的药送到沈容和的嘴边。
沈容和蹙眉,只是定定地盯着唇畔的汤匙没有说话。
气氛一时变得尴尬。
沈容和紧抿着唇,动也不动。
龙祁钰维持着方才的动作,看样子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抬起眼帘,沈容和迎上龙祁钰墨玉般的眸,他的眼底流露着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带着执拗死死盯着她,不肯挪开视线。
最后,还是沈容和最先败下阵来。
心底喟叹一声,沈容和微微偏头,就着他送过来的汤匙喝下药。
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来,沈容和低咳一声,还来不及等这苦味消散,唇边又多了那支汤匙……
“……”无言地瞅一眼那人,他却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固执地伸出手。
很快喝下一碗药,沈容和皱眉擦去嘴角的药渍,嘴里只感觉到无尽的苦涩。
“张嘴。”龙祁钰低沉的声音突地响起。
沈容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依言张嘴,下一刻,口中多了一粒带着甜味的东西。
惊异地抬起头,沈容和正好对上龙祁钰眼底沉淀的柔和,带着淡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清浅笑意,对着她一挑眉,“这样总不会觉得苦了吧。”
口中刚刚被龙祁钰喂进的是一粒蜜饯,甜腻的味道将那股苦涩的药味瞬间冲淡了不少。
沈容和抿了抿蜜饯,怔然点头。
龙祁钰又是一笑。
“我已经吩咐厨房做些小菜,待会儿就好。”
“……”
沈容和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药碗上,无言以对。
她曾想过数次他知道她身份后的反应,唯独他这样呵护备至,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思忖间,唇间突然多了一只手,沈容和下意识地皱眉:“你做什么?”
说完,沈容和就后悔了。
他的手僵硬在半空中,定定地看着她,眉宇间辗转着若有似无的惆怅,仿佛整个夜色中的寂寥统统都沉淀进了他的眸底。
“你我……一定要这样防备?”静默良久,他叹了口气。
口中的那粒蜜饯忽然间变得苦涩,沈容和抿抿唇,沉吟许久才迟疑着开口:“对不起。”
龙祁钰僵在空中的手极轻的颤了颤,手指缓缓蜷缩成拳,又慢慢松开,收了回去。
“罢了。”
吐出这两个字,龙祁钰再度伸出手,不容沈容和拒绝就伸手擦去她嘴角的药渍,尔后若无其事的收回。
沈容和的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皱。
将药碗放回案几,龙祁钰转头面向兀自皱着眉头的沈容和,沉声道:“你没有想说的?”
沈容和不答反问:“你就没有想问的么。”
龙祁钰极轻的勾了勾唇角,眼底却没了笑意。
“沈容和,你究竟还有什么瞒着我?”
这句话在唇边打了个转,就要脱口而出时,又被龙祁钰及时打住。
以前他以为她是男子,心中不知经过多少挣扎,尽管如此,他仍是打定主意,哪怕就是离经叛道,成为断袖,他也要她一人!
此刻,他却意外得知她原本是女子,以往被埋在深处的念头再度窜了出来。看着那张如画的容颜,他不知怎的想到三年前,他们曾同床共枕,他们曾触及过彼此的唇……
越想脑海中的绮念愈甚,最后,龙祁钰只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尔后全然顾不得沈容和的回答就匆匆离开,那急速加快的脚步,颇有些逃离的意味。
这三日只顾着念着沈容和的伤,她是女子的事情他倒是不那么上心了。如今,她已经醒了,看着那张明明已经看了千百遍的熟悉面孔,龙祁钰头一次生出男子与女子终究不同的感慨。
于是,唯有落荒而逃。
接下来的几日,沈容和都未再见到龙祁钰。只是看见不断有补品和东西送进她的房间,香儿更是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得生怕她有一点事,显然是受了某人的命令。
肩上的箭伤伤口虽深,好在用的药极其珍贵,所以痊愈得自然也快了,不出几日伤口已经结疤,看样子用不了多久就会痊愈了。
九月的夜晚带着几分夏日的热流,也夹杂着几分初秋即将来临的萧瑟,沈容和倚靠在床头,怔怔盯着窗外流泻进来的月色,恍恍惚惚的想着,此时眉儿他们该是在做什么。
出龙城的前两日里她就找过方轻尘,托他照顾眉儿,他当时愣了愣,然后什么也没问就一口应承下来。
她已经耽误眉儿十八年了,不该再继续误了她的韶华时光。眉儿性子有些蛮不讲理,可对上方轻尘这样的君子,她便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想着,沈容和唇畔漾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浅笑。
“咳咳。”
耳边突然响起两声低咳,惊醒了沈容和。
循声望去,沈容和不由得挑眉。
“你……”
一袭黑色长袍,玉冠束发,正侧着脸长身玉立在窗下的人,可不就是这几日都未见过面的龙祁钰。
沈容和随手抓起挂在床头的外衫,几下便系好来到窗前,敲敲窗棂。
龙祁钰侧首见她已经穿好衣服,这才转过头面对着她,眉梢一动,“出来。”
沈容和看着他伸出的手,犹疑片刻,就抓住他的手翻过窗户。
略略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衫,沈容和欲抽回收,谁料龙祁钰却忽地收紧了手,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你先放开我……”沈容和蹙眉。
不等她说完,龙祁钰一手攥住她的手转身就走,全然不顾沈容和的讶异与疑惑。
挣扎了几次都未能抽回收,沈容和干脆就任由他去了,看着他头也不回直带着她穿过层层树影,沈容和忍不住问道:“要去哪儿?”
龙祁钰略略侧首,清俊的侧脸在月色下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连带着冷冽的眉眼都显得柔和,他低声道:“跟我来就是了。”
沈容和便不再问下去。
周围轻悄悄的一片,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还有鞋履踏过草地时发出的沙沙声。龙祁钰默不作声走在最前头,手紧紧握住沈容和的,不曾松开片刻。
沈容和忍不住抬头打量着前面的人。
周围是大片大片的树荫,朦胧的月光穿透枝桠映落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不真实,如梦一般的恍惚。
这样想着,沈容和忍不住动了动手指,下意识地想要反手捉住他的手。
她的手指一动,龙祁钰的手倏地收紧,对着她侧首道:“马上就到了。”
语落的瞬间,走在前面的龙祁钰突然止住脚步,沈容和一个不留神,差点就这样直直撞上他的背。
“就是这里。”清冽的声音传入耳中,沈容和不由得偏头越过他看过去。
龙祁钰带她来的,并不是什么精心修建的亭台楼阁,琼楼玉宇,而是一处十分常见的湖畔,周围是丛生的杂草,湖边还有丛丛芦苇,有夜风拂过上空,芦苇便沙沙的摇曳着腰肢,倒是另有一番意味。
“这里倒是十分清幽。”上前几步走在草地中,沈容和漫声笑道。
龙祁钰但笑不语,示意她看那些芦苇丛。
沈容和满头雾水的转过头看去,只见他随手拾起几粒石子冲着芦苇扔了过去,那些紧密连着的芦苇便哗哗动了,与此同时,一点亮光自芦苇丛中飞了出来……
“咦?”沈容和讶异地看他一眼,却被接下来的一幕震住。
又一点亮光从芦苇中跑出,然后,便是数不清的荧荧光点飞出……
怡人的夜风吹拂而过,脚下是宛若银镜的湖面,不知是哪里传来的馥郁花香更是醉人,沈容和独自站在湖边,看着那些散发着荧荧绿光的萤火虫萦绕身侧,唇畔渐渐浮起一抹浅淡的笑。
干脆就在草丛中坐了下来,沈容和仰首望着那些萤火虫,“倒是许久未曾见过了。”
龙祁钰走到她身边坐下,与她并肩看着湖边飞舞的荧光,蔼然道:“我也是前些日子发现这里的。”
这几日在整日憋闷在房中,突然间看到了这样怡人的情景,沈容和自唇齿间溢出一声轻叹。
龙祁钰偏头看她,宛如墨玉的眼眸深处泛着丝丝涟漪,动人心魄。
有她时春自生,无她时心不宁。
不经意的想到这句话,龙祁钰的眼神愈发柔和,隐隐带着引人沉醉的蛊惑。
“容和,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
耳畔蓦地响起安豫王曾说过的话,沈容和心中一阵悸动。
仅是看了一眼沈容和就匆匆收回视线,随手拨弄着身边的杂草,佯装看不见他眸子里的暗涌。
对于她的回避,龙祁钰只是动了动眉梢,并不甚在意的样子。
两人静静坐在湖畔享受着难得的安宁,谁都没有再开口。
相顾,两无言。
因着身份特殊,接下来的日子沈容和依旧每日穿着男装。
这日,沈容和正欲和香儿一同出门去转转,抬头就看见龙祁钰身边的书童喜儿慌慌忙忙跑了过来。
“沈公子,我家公子叫你去书房议事。”
沈容和眉梢一挑。
“好。”不动声色的敛了眸,沈容和随着喜儿去往书房。
书房里已经有好几位议事的重要人员,包括龙祁钰本人,见沈容和进来,几人依旧沉浸在沉思中,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沈容和在房中唯一的空位上坐下,转头看在座的人都紧紧盯着桌案上的地图,不禁皱了皱眉。
“这鬼门关强攻看来是行不通了。”有人低低叹息。
沈容和下意识地看向龙祁钰,他拧眉瞧着地图,低垂的眼帘让人看不清楚他眼中的情绪。
“这几日我们已经试过多种办法,可是都无法突破这关卡。”府衙张盛一张脸皱成一团,颓然叹了口气。
刘天点点头,“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坐以待毙?”
他的话引来书房里的人一致的沉默。
沉吟片刻,府衙张盛皱眉道:“若要拿下沧州,强攻显然是不可能,那么……就唯有招降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引来众人的注目。
刘天轻嗤道:“张大人,你可别忘了,之前我们派去的人可是一拨一拨的,哪次让魏商那小子答应了。”
“是啊,这办法之前就已经试过,没用的。”
“魏商可是说了,除非我们有本事大摇大摆走进沧州,否则他不会开城门。”
面对众人一脸不敢苟同,张盛微微一笑,眸光一一滑过众人,最后落在沈容和面上。
沈容和眉梢猛地一跳。
缓了口气,张盛开口道:“我听说沈公子和魏商,还有咱们殿下,都曾是在国子监有所交集。”
众人的视线同时落在沈容和身上。
沈容和脸色不变,静待他的下文。
张盛看一眼神色如常的龙祁钰,转头笑眯眯对着沈容和说道:“而且沈公子你和魏商的交情,似乎不错啊。”
“张大人这意思可是要沈公子去沧州?”有人忍不住插嘴。
刘天斜眼看着沈容和,眼中流露出浓浓的不信任。
沈容和也不在意,抬头看看张盛,视线最后落在一直不曾开口的龙祁钰身上。
所有人都等着龙祁钰的决断。
然,龙祁钰却迟迟没有开口下命令。
“你的伤还好吧?”长久的沉默过头,龙祁钰冷不丁问出这句话。
在场的人不由得同时愣住。
唯有沈容和晒然一笑,说:“已经没事了。”
那双黑眸中翻涌着难以辨别的复杂情绪,龙祁钰顿了顿才继续道:“你可有把握?”
垂在袖中的拳头紧了紧,沈容和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颔首道:“我尽力而为。”
其余人莫名其妙看着像猜哑谜的两人,满眼疑惑。
没有理会其他,龙祁钰盯着桌上的地图,蔼然叹道:“我会派遣一些人一路随你去。”
“谢殿下。”
事不宜迟,半个时辰后,沈容和回到房间时香儿已经整理好东西,沈容和伸手接过,说不清楚此时心里是什么滋味。
临行前,沈容和没有去见龙祁钰,在一众随行的保护下直接离开府衙,朝沧州去。
龙祁钰站在府衙中最高的楼上,眼看着远处那一点白影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在视线里……
“殿下。”府衙张盛忍不住唤了声,打破了楼中的沉寂。
龙祁钰的眼睛依旧望着沈容和离开的方向,听见张盛的话甚至未曾动一下,背对着他开口:“替我办件事。”
张盛一愣,“殿下请说。”
“把东西送去沧州,给护城使魏大人。”
张盛又是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龙祁钰没有回头看他,眼眸微微眯起,遥遥望着远方,低声道:“听我的话就是。”
“下官明白了。”张盛颔首,转身欲退下。
“记住,就说是沈大人送去的礼物,恭祝他的生辰。”
张盛虽是一头雾水,倒也未再多嘴问什么,对着龙祁钰拱了拱手便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