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市政府领导下乡,来到咱们村,通过村委制定了什么乌七八糟的渔业政策,把我们这塘中的芦苇水草全都命人根除了,以前咱们这片的住户还能凭这些植物的长势,划分各自的地界,现在倒好,一个个小池塘全都连成了个大湖,谁上来打鱼,心里要没个数的,准过了界捞过了火,你说他们这么做不是祸鱼殃民吗?”
“总比那时候好吧,想想几年前,这芦苇水草还在的时候,那于镇唐不是卖弄自己眼睛好吗?哼,摸着黑半夜三更出来捕鱼,就是有这些草又有什么用,他过没过界、捞没捞多,咱都在睡梦中,谁又知道?”
“你小声点吧,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小家子气,爱贪小便宜。他碰见你受挫,兴许会同情得安慰你两句;但若是碰见你背后说人,甭管说的是谁,都要上前把你教训得狗血淋漓。”
“哼!他敢?咱姐们儿围在这儿,他敢来?找抽!他名字还臭不要脸叫‘镇塘’呢,我看干脆改名叫‘于真抠’!这人就是光棍的命,没有老婆给他洗衣做饭,没有兄弟给他背后撑腰,一辈子就在那破木屋和一片塘边勉强过活,哪里能多出来付医药费?”
“可他有个儿子。”盛夏午后的光灿烂地照着渔村翡翠一般的塘面上,沿岸一处的树阴下,一群村中的妇女带着瓢盆围坐一排洗衣洗碗,不时边看着平静的塘面,边在蝉鸣之中唠嗑不休。不知是谁说了这么几个字,她们就都往向对岸一块如翡翠色斑的荷叶堆中眺望,仔细看,还能看见荷叶中一个矮小的身影在踏着几乎隐没的船作息。
“就是那边那个叫于网生的小不点?他们家还把自家的荷叶在水上筑上篱笆,那荷叶长出界几次,他就重筑了几次,他跟他爹一样怂!”
“嗯,听于镇唐说是用他那‘天网’在这塘中捞上来的,他经常就夸赞他那破网,这孩子来历不明,他后来干脆就说孩子是渔网生的,可玄乎了。”
“呸,渔网生的?我爹娘在我出生时就死了,我见都没见过,我还说我是石头生的哩!”
“定是不为人知的孽债!”
“你要叫他有这个本事才行啊,兴许是拐来的,可这七年也不曾听见附近有报案说谁家孩子丢了。”
“诶?你说这老头干嘛一直盯着我们说话呀?”在树阴之下,一边还藏着个着旅游休闲装的白髯秃顶老汉,装束格调时尚潮流,应不是这村中的人,不知从何时起,便坐于此小憩,时不时将目光投向洗涤的妇女之间。这少妇大婶大娘投机中略瞥见此人,长久便生起疑来小声议论,“你们看这老头穿得可真新鲜,一把年纪了衣服上还画了只大脸蓝皮的猫,还没有耳朵。”
“真是怪哉,我们家孩子都没这么穿的。”
“你们别议论这个了,看他穿得这么吊儿郎当的,必定是城里人……哎呀妈呀,坏了……这人一直偷听俺们说话,一定是城里的领导派来探俺们底细的,想在俺们村儿捞实惠!”某妇语一出惊动了在座的一行人,便马上热火朝天地展开了如何对付这老头的筹划。
不一会儿,那白髯老汉便从石墩上起身,迈至岸边的妇女们身旁停下,礼貌、祥和地比划着询问:“各位大姐下午好,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谁家的孩子臀上长得这么碗口大的红斑胎记?”
众妇女一番潜意识过后,态度极其冰冷,鲜有人回应:“这位大爷,你可知道这位吗?”发话的妇女指向一旁的庞然大物说道,“这是咱们村赫赫有名的胖大婶,在县里的妇联可是一把手,闲暇时常在村里替人接生,这关于孩子的事,她必然晓得。”
“老夫愚钝,还望大姐赐教。”老汉立刻面向这胖大婶,鞠躬作辑。
这老汉一鞠躬,胖大婶便鄙夷了他一眼:“实话跟您说吧,这村每家每户的孩子没有哪个不是我拉到这世上的,谁长什么样我现在都记得,你说臀上有红胎记,我可一点印象都没有啊。对了,我们邻村叫不周村,从这儿的山路蜿蜒到几里外的大荒之隅便到了,那里什么妖魔鬼怪模样的人都有,我想,长了红臀的娃儿在那也就不足稀奇了。”
“多谢大姐指点。”老汉再次鞠躬以表谢意,胖婶坏笑着目送他往不周村方向离去。
“诶,胖婶,那于网生可不是你接生的,他的臀你可没看过哩。”
“哼,就他那黄不拉几的小样儿,能长出红臀,我算是信了他的邪!”
“网生啊……你给我好好干……你……你老爹说的绝……对不会错的……这片塘就只适合种植水生植物……鱼塘大了……嗝——大了就什么鱼都有……不是常常好捕的……这睡莲就不一样了,睡莲再会长,只会生莲蓬、莲藕,生不出什么奇怪的玩意儿……就像你……”
“老爹,你又喝酒了?喝了这么多还不去休息,逞在这儿说的胡话可当真?”
荷叶堆旁的小木屋里,歪歪扭扭蹦出了一个酒气熏天、衣衫脏乱的牛鼻子大叔,手中提着一瓶早喝光的二锅头,一边贪恋地舔着瓶口,一边囫囵地打着诳语,甚是煞景。这人便是村中妇女议论的于镇唐,回应他的是他那来历不明的儿子于网生,这于网生年逾七岁便能通达些事理,实在不易,若说他爹于镇唐教育得好,倒也不见得,自他生活在这里以来,每逢过错,于镇唐都以恶语毒打相加,只怕他是在磨难之中早熟的,虽说这于镇唐脾气古怪暴躁,但每次酒精稀释过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言语态度温柔了不少。所以但凡他喝酒,于网生都觉得自己内心要安逸许多。
“当——真……你……你就看着吧……我‘镇塘’的名号可不是吹出来的……这里马上要建蓄养池,大半用来养这莲藕……我提前把自家的用……用篱笆围起来……既保证了全村最速效的质量,也保证了全村最高的产量……嘿嘿……嘿嘿……”于镇唐说罢又东倒西歪地扶进了屋。
于网生伏在篱笆旁继续卖命地工作,被晒得棕黑的小身板瘦骨嶙峋如芦柴一般,比同龄的孩子要矮小许多,仅穿着一条打了一圈补丁、大了几号的短裤、还要以鞋带紧束,微黄、稀疏的毛发在他小圆脑袋上暗淡无光,仅有一双天生泛出英气的眸子稍稍打破这朴实无华的气质。他班弄着钳子,给那狂长的荷叶重新编织“围巾”,即便忍得住酥麻、淤血的手掌,也忍不住当头的烈日,他不知道他爹为什么这么对待他,几乎自他断奶时起,他就被勒令做这做那的粗活,基本没闲过,若是偷懒或做不好,他爹就拿竹鞭狠狠地刷他,叫他不敢怠慢,而他爹既没有给他像模像样的父爱,也没有给他任何的报酬。在羡慕别人家的孩子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自卑自己没有自由的怨念之外,另一层更深的痛楚:他爹和相邻处得不好,他常被别人家的孩子欺负,被骂“野种”,他爹却从不吭声,只是冷冷的说道:“你有种就自己打回去,不关我的事。”使他感觉生在这里,只是在无限重复地集中体验世上的疾苦和悲哀罢了。
他感觉做得差不多了,就一把倚倒在船栏上,荷叶的高度刚好比过他的身板,充当遮阳伞用,反正他爹还在酒劲当中,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他便舒坦得打起呼噜,想起心事。幸得一位亲戚的教唆,他爹才勉强地把他上小学的事置办了,在村里的学校虽然受到过排挤,却也还是比在家干活、受鄙视痛快,在校一年当中,他勤奋刻苦,并超前向高年级学习,仅这一年就把整个小学的知识都烂熟于心了,老师们都夸他是神童,叫他心里好一阵子都是美滋滋的,只是可惜,他那个冥顽不灵的爹只懂得怎么捞外快,视学习如粪土,今年他爹扬言收成不好,若是在暑假之内不好好干活,恐怕是没有下一个学期了,这下叫他整日惶恐不安、满是憋屈。
有时候,于网生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他和他爹一点也不像,他爹也没把他当个亲生儿子疼爱,一定是有什么阴差阳错的事情发生,才让他孤苦难熬地生活在这里,如果他真的再也上不了学,他也许就会从此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所有的是是非非,寻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温馨的家,寻找到真正疼她爱他的亲生父母,可是世界这么大,就算他逃出这个小村,逃出这座大山,他又何去何从,从何找起呢?于网生因为瘦小,骨骼也轻奇,三四岁攀墙上瓦就不在话下,自家的木屋更是游走有余,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夜里躺在屋顶上,静静地观赏夜空,看着每一颗会眨眼的星星,他好想做这样的星星,即使隔着数千数万光年,也能穿梭过夜幕,让地上的人看见它璀璨的光影,那样,就应该会有人注意到他、可怜他吧……
“于网生!于网生!幼儿园程度的小学生!白痴可以当你的老师!雪梨村倒脚仙的弃婴!”
于网生被这一串吆喝给惊起身,扶着篱笆探出荷叶一看,原来是平日里最喜欢欺负他,大他五岁、壮上很多的小胖,正带着他的几个乌合之众在不远处塘面的船上嬉闹,他打算不予理睬,谁知这行歹人竟没完没了,“……会发出臭味的垃圾人!每天退化三次的恐龙!人类史上最强的废柴!”
“去去去!去别处玩去!别在这里烦我!”于网生无奈他爹真会挑时间喝酒,让这群小人都当了大王在他家门口撒野。
“……能思考的无脑袋生物!只能演电影里的一坨粪!连如花都美你十万倍!哈哈哈哈!”小胖一行人不仅不收敛,反而愈演愈烈,操着船桨很快就驶到篱笆外。
于网生看到塘岸的那些家长们仍在洗涤、置若罔闻,根本就放任这光天化日之下的霸道,心里窝火极了:“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我可不是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