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溢彩的金色、幽静的潺潺流水声、窃窃私语的温柔话调,在眼耳边不断徘徊遮挡着……
薛风在沉重久矣的迷蒙中感觉到口腔里有一种轻微却足够刺激的湿凉,还带着一股清香散入咽喉,精神舒爽极了。
当他有心感到疑惑时,视线就自觉地开启,渐渐清晰起来,呈现出一个瓌恣艳逸、仪静体闲的女子,在他上方凝望着他。
“……秦……月……”薛风看着她的脸吃惊坐起身,把眼前的她紧抓在怀里,生怕她会马上消失,“怎么会……”
那女子亦是感到吃惊地推开薛风,跪倒在他脚下,全身抖瑟、惶恐不安:“法令大人请别这样,奴婢不是秦月,是伺候大人的下人,若有冒犯之处,还望饶恕!”
“你说什么?你叫我什么?”女子的声音也是那样的亲切与熟悉,薛风几乎要激动得哭出来,他永远忘不了当年秦月与他一同在火车上办案,路过高架桥时掉下深崖死不见尸的惨痛回忆,如今再度看到她的脸,总觉得她仍然活着并回来了,困惑地看着此时伏在脚下的她,发现她竟然破天荒留着长发,着桃花妆、梳神仙髻,身着大襟窄袖、丝带系扎的连身曲裾,纯粹一副秦代女子的汉服打扮,再看看周身的环境,令他大吃一惊,自己竟也被换上一套汉服,坐在有三面靠背的卧榻上,周身遍是尚黑之风的漆墙壁画和明亮的金色油灯,俨然处在秦代的宫室里。
“回大人,大人是玄机门邀请来此查案的外来贵客,一入门就经由礼部选举为依照我门规、法制执法行令的‘法令官’,以方便您查案时的自由。”
“玄机门……查案?”薛风听了,这才从迷糊里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在广场树坛上投怀送抱给邪教的事,往后过程自然是昏迷,醒后必然是觉得到处陌生,这才认识到眼前见到的故人可能是邪教为了讨好他的良苦用心,他假意装作不知:“这里是哪儿……”
女子仍是把脸埋在席地上,娓娓道来,丝毫不敢失礼:“这里是玄机门的总舵七星城,曾是穿三泉、下铜而致殿的秦皇陵地宫。”
“……”薛风专心扶起女子,仔细观摩她的长相,虽是那么熟悉的美人胚子,但发现她与秦月的长相其实略有不同,她的气质神态更是与秦月相反的柔情绰态、媚于语言,问道:“你若不是秦月,又会是谁,为什么和我认识的秦月长得如此相像呢?”
“回大人,奴婢叫绮嬫,奴婢与大人的熟人相像或许是巧合罢,奴婢一出生便是如此模样,绝无曲意逢迎之意。”这女子果真人如其名,而她解释到此,薛风也感到很失望,他从前认识的秦月性格刁蛮,绝不会拉下脸这么低三下四地跟他说话,看来眼前的人只不过又是一个惊人的“复制品”而已,全打消了他的沉迷,与秦月再聚看来终究只是奢望。他叹气地下了榻,挥挥衣袖直奔室门,绕过门前的屏风,看到大敞的门外两侧立着很多持剑着道袍的宿卫时,就被绮嬫从身后拉扯住了,薛风转过身,看着她居然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不放,“大人既来之,也请安之。玄机门法度严格,大人既是外人,必被限制出行,平日会被禁足在这宫苑内等候安排,请勿自作主张,以免自伤。若是烦躁,奴婢愿用歌艺为大人分担委屈、排解闷气。”
“你起来吧,不要再叫我‘大人’,更不要再行跪,我受不了。既然出不去,你就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偏偏要抓我?告诉我关于这里的一切。”薛风又扶她起来,不想再看着她如此受屈的样子,那简直就是对秦月的一种颠覆和亵渎,他缓缓走进屋内,才觉得这地下的空气竟然很是新鲜、气候温和,走向光色异常鲜艳的窗前,收敛情绪连看都不想再看绮嬫一眼,而当他把头探出窗外时,也不禁为这外面的浩瀚夺目而吃惊。
窗下竟然是又陡又深的山崖,崖下有数不尽的礁石尖丘迤逦复杂,那之下更是不可莫测的湖泊,却色泽如银;四野更是令人吃惊,这周围的边际半空上,居然悬挂有无数巨大的、不同光色的晶体曼陀罗碱,还弥散掉落着粉尘,让这里好像被笼罩入浩瀚的星河里一样,让人神往;不光如此,头顶上还有一个白如明镜、形如祥云的夯实盖顶,更让人觉得临近了天际的云层,这里还可以看到似乎有七根巨大的石柱错落在各处支撑着它,石柱之下似乎都是如自己身处的地方一样的宫殿。所有的一切都果真如欧阳玉爵所说的那么壮丽,但仅在这里亲眼目睹,还是不由得为之倾倒,认为自己是身在跻彼云端的金色仙山之中,怎么也不敢相信是在地下。
绮嬫看着薛风欣赏这良辰美景正在兴头上,在他耳边慢慢道来:“送大人来这里是掌门的安排,具体的奴婢也不得而知。奴婢先给大人讲讲我们这里的历史吧:我们这些地下人,最初是早在清嘉庆九年川楚白莲教起义的最后低潮时,反抗清军围剿的一大批绿林好汉,因为偶然觅得如此仙境,便开始逃亡隐居的生活,在这一片云彩的天地之中,承袭战国礼仪先秦法制,隔世地安居乐业,至今已有二百一十六年之久。近三十年来才成立以道教为主、众多玄学为辅、修身养性的玄机门,开始了涉世、向外界求学的拓展道路,并以侠盗之姿处理社会上不公正的事情,大盗欧阳玉爵便是我门人的典范……”她讲到的很多欧阳玉爵已经在藏身处说明了,薛风再听,无非是装模作样,无非是想聆听仿如秦月的声音,慢慢又陷在自己无法释怀的记忆里。
“恭迎掌门驾到!愿掌门洪福齐天,寿与天齐!”听到绮嬫忽然跪地请安的声音,薛风回头看向屋内不禁惊讶,一个身宽体大、白髯秃顶的老头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就和欧阳千爵揭发的幻影里的幕后主使一模一样,如此近距离地和他面对,心里不由紧张。
无名拱手恭维道:“薛大侦探,欢迎来到七星城。”
“你是?”薛风还是多此一问,听无名接下来会说什么,就知道他对自己和欧阳玉爵他们的了解程度了。
“我是玄机门掌门无名,也是这地下城的城主。很抱歉用这种方式把你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基于我们地下人生存的本能,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很高兴,你从一醒来,就看到了绮嬫右颚离右眼约一分的地方,没有秦月标志性的色斑,从而见了她没有失去理智,明察秋毫、记忆犹新到如此地步,真是让人叹服,我们也仅找来一个相像的人,聊表对你失去红颜知己的安慰。”
听起来无名倒是很厚道,没有用到绮嬫冒充秦月的奸计,不过可惜薛风早在见到他的人之前就有几番拜读了,不得不防:“你为什么如此了解我?”
“刚才绮嬫给你介绍了我们族人和门派的事情,我想你大概明白我玄机门的处世之道,外界有什么样的变化,我们清楚得很,一个受人敬仰的大侦探的事迹自不必说了。不过,我们认识你可早在了30年前,说起来我们之间还是有一定的缘分的,因为你哥哥薛林从中牵系着。”
无名这句出乎意料的话,生生触动了薛风本就躁动的心弦:“你说什么?我哥哥!我哥哥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哪——”
“别着急,听我慢慢告诉你。你哥哥……”无名脸色凝重地停顿,更触动了得薛风焦躁不安,“已经死了,30年前就死了。”
薛风面容霎时变得难看起来,他不愿听到这种回答,“……怎么死的?”
“……先给你看两样东西吧。”无名一时也觉得难以说清,慈爱的眼神看着薛风伤怀不能自已的样子很是心疼,从拂袖里掏出一本羊皮封套的笔记本和一只珍宝珠恰克的小布偶递给他。
“这是……”恰克虽然有些毛糙了但保存完好,薛风拿在手里捏了一阵,激动得找回了小时候的记忆。
无名说明道:“这笔记是薛林早在30年前,也就是1991年随身携带的,里面记载了他在那一年春季绝大多数学习生活的片段,也同时记录了他在死亡边陲挣扎的瞬间,全部都是他自己亲笔铸就的真实记录,因而我从里面早得知了你……”
笔记的纸页全都泛黄起皱,显得非常老旧,薛风仔细地从第一页开始翻阅,看到薛林擅自出行考察来到“秦俑山”,不慎跌入暗洞,手掌负伤扔坚持探险,最后被地下洪水困顿三天两夜的经历,每有感触间,双手不断地颤抖,情绪波澜不断,一直看到了最后一页:“我想,假如我真的被困在这里死掉的话,有一天,人们发现我的遗骸时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我这本来就已经很难辨认的字迹到时如果湿透了,还能让人看懂吗……现在如此悲观的我,在两天前刚刚来到这个复杂的溶洞群里时,却是相反的兴奋、得意和不知所谓,我不知道那时的我究竟为什么有这样的勇气。现在面对地下洪水慢慢把自己逼进一个独立空间里时,我却一点也没有办法,现在才知道,我只是很了解大自然而已,但并不能控制它,当它无情时,我依然和其他人一样脆弱。我躺在潮湿的溶岩尽头,看着水势慢慢涨进来,这等待死亡的时刻里,我发现我并没有像其他时候一样,满脑子都是探险,我想起了自己常年住院、体弱多病的父母,想起了因而被托管到自己住处的幼小的弟弟薛风,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尽管只有7岁,却比一般孩子更乖巧懂事,智力也异常超群,有些我自己都健忘的事,他都能提醒我,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是个出色的科学家或者侦探吧?可惜我看不到了,我也很后悔,只是带着他送给我的一个布偶,就这么轻率地走到这里了,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要加倍回报我的父母、弟弟给予我的关怀。
薛林绝笔1991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