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良久,触摸着笔记上的歪斜字迹,薛风的面庞已不禁抽动、饮泣吞声:“……哥哥……”
“我很抱歉,当年地下洪水退去,我门人筑坝、开凿洞穴排水防洪时才发现你哥哥,那时他已经离世,而且当时发现他时,仍有紧急灾情,很遗憾没能来得及为你哥哥收尸,但我们还是本着地下人的品德,替他保管了他身边的部分遗物。你哥哥是个了不起的学者,在天文、地质、医药学领域都有惊人的建树,他探险时带进来的许多精密仪器,我门人都沿用至今,对于他的不幸,我们深表遗憾和敬畏。如此,请你来办案,也算是把薛林的遗愿有所托付,这些遗物想必对你来说弥足珍贵,权当是邀请你来办事的聘礼,我想你也能对我门派的问题表示关注了吧。”
无名所给予的实在太过真实,一时间也让薛风心头更堵,遂不置可否、忍在心中,而就算无名没有带给他这些,他也别无选择地要为玄机门效命:“多谢掌门和整个玄机门的厚德,我会尽全力回报你们的。”
随后,宫中卫尉便带着一干宿卫,随无名的指令,携薛风绮嬫走出宫室,门外到处是繁杂的围廊和敞厅,但只要稍稍抬头,就可以看到豁然排开的七星石柱、广袤的洞窟山崖盖顶和西边不远方高而显眼的天上、萦绕的粉尘中,一道金色的巨大拱形门,薛风想着那应该就是欧阳玉爵所说的,隔开光明与黑暗却能够让它们互通的一层幻影:“这道门是?”他也由此想到,既然是幻影,必然会有放射幻影的源头,犹记得欧阳玉爵利用剑放射幻影,都是投射在距离很近的墙面上,而这洞窟四壁上的晶体离金门幻影又太远,想必放射它的晶体肯定另存在近的地方。
“那是七星城的最西端,也是最高点,我族人从进入这里起,就从没打开过,我也不知道这门有何用,只当是秦始皇通往登仙路的入口罢……”无名揶揄着,薛风清楚,那门之后并不是什么天国仙境,而是隐藏了无数的邪恶还有受苦受难的心月海宝和沈琳达,他想如果以后找到机会的话,他定会揭开那门的面纱。
走出廊厅,脚下便是一大片丝毫不见泥土的平整石板路,路面上一座二元式的阙形建筑高傲地耸立在眼前,横贯全城南北端,十分壮观,再一次引爆了薛风的眼球,因为那太像了史书上记载的阿房宫,无名笑称那是整个玄机门的政治中心,也是他的寝宫玄天宫。薛风自是知晓得很,他庆幸无名对于他的认识,还停留在“一无所知的外人”上,他决心趁现在没有被发觉,一定要抓紧机会与所谓“北派”的人建立关系。
队伍走到了玄天宫殿外上天台边的崖前,从这里仅次于金门的高度可以俯瞰整个七星城,看到它处在一个没有任何通道、巨大而中空的洞窟中,却在有丘陵风貌的山体上。崖下近处,是南北五百步、东西五十丈、可坐万人的巨大广场,以及更下方越向东越深远的古建筑群在七根石柱之下磅礴鼎立、驻守在各处,芝麻粒大小的地下众生们在良田美池桑竹之间往来种作,在道场之下莘莘修业。无名向薛风介绍了每一根支柱下都有一个强大的守护者镇守,沿着北斗星的轨迹形成层层关隘保护族人安全等等事项,薛风有了更加宽广的眼界和身在世外、穿越古代的奇妙感觉,也很难想象,这一片波澜不惊、独自美丽的清修之地竟是由邪教所统治。广场中纵然建有五丈旗、设有天地日月四坛的宏丽,他还是注意到了偏在上天台下崖面一隅的一尊十几米高的举剑铜像,除了上半身,全被包围在毛竹搭建的外架支起的建设中,虽然未建成,但铜像的形象已经铸得栩栩如生,是一位戴头巾穿裋褐围披风的老者,他目望东方,一手紧握腰间的鞘,一手斜举宝剑指向天,神态庄严肃穆,亦是史书里典型的白莲教教众形象,问起无名:“那么,贵派到底经历何事,到了要老远请我这外人来相助的地步呢?”
“在讲到困扰我们的案情之前,还得向你说一些历史遗留性的问题。如你刚刚已经了解到的,我们的祖上原是川楚白莲教起义中,为躲清军围剿而避世的教众,我想你也该对此有一些书本上的了解,当时白莲教信徒众多,主要来自社会下层,各阶层人民都踊跃参加,使得整个教内有五花八门的支派和派别,各派内部又有自己的家长制统治,长久以来,免不了有内部争端和割据权力的现象,这就是白莲教最终灭亡的主要原因,也是我们避世的族人一直以来改变不了的宿命,在教中如此德性,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是如此德性,大大小小的内战在这片宁静的地方,经历了216年的安稳生活还是时有发生,所以当政权握在我手上时,我创立了以道教为核心的玄机门,诣在消除各派各氏族之间的代沟和误解,把他们的心紧紧凝聚在‘同一个门派,同一个民族’上。当创立门派的最初几年,我看到似乎有点成效之后,就出台了‘外学内用’的政策,鼓励大批能力优异者走出地下,混入地上社会学习先进技术,并改善他们的生活,可是我的一番好意没能料想,最让人感到悲哀的事在此发生:出去地上的人竟然有很多蓄意谋反已久的叛徒,他们造就了近代的一次空前分裂,在黄河以北的地区结党营私、另起权力,成立所谓的‘北派玄机门’。我为了这七星城内泱泱地下子民的生存大计,狠下心征讨剿灭了他们,我知道当时七星城内还有一些没有如愿出去得逞的人、一些被处死的叛徒的家人,但我并没有牵连于他们,只是希望他们引以为戒、勿要一错再错……现在引申地来说案子:最近几个月以来,这下面的广场上在慢慢建起一尊白莲教先烈的铜像,看那边,上天台正下方正在建设中的便是,材料是直接用这秦皇陵铜兵俑遗迹熔铸的,为的就是树立起具有亲和力的地下人的坚强形象,让地下城增色,更是一种生存信念的标志。一个多星期以前,铜像初成形的当晚,门派当即举办了一个小小的观摩仪式,邀请全门派的守护者前来参观、提出意见,广场周围的天枢、天璇、天玑宫的柳孤鹏、陈玉莲、耶律银河三个守护者率先到来,也率先退去,较远的天权、开阳、摇光宫的武清风、夏侯翾、东门霸,在随后才陆续赶到,由于并不是什么正式的仪式,从开始到结束,两个工匠仍在外架上面忙碌,且当时广场上只有他们和守护者们在场,没有任何外人,等其他宿卫受监工的命来提醒工匠下晚班时,现场已暗淡无人,无意间用灯探照铜像却令他们大吃一惊,一个工匠腹部被铜像的剑刺穿,悬挂在半空中的剑身中端,另一个工匠不知去向,现场没有搏斗痕迹……很奇怪不是吗?当时守卫哪里去了?当时负责的守卫全玩忽职守不在岗位,事后经审问却说出了惊人的话,他们辩解自己一直是寸步不离的,直到所有的守护者都走后,工匠刚灭灯时,看到黑暗中铜像的脑袋上突然飘出一个发着绿光的秦兵俑鬼魂,都认为秦人显灵了,因为被熔铸而出来报复族人,遂全都吓得仓皇而逃。更奇怪的是,他们和守护者们还有一些可以看到广场的宿卫都坚称,仪式前后都是两个工匠在外架上,而监工却坚持说当晚在仪式开展之前,把本来安排好的两个工匠叫走了一个,忙于其他工程一直未离开过,也没有再派遣别人回广场,整个工部都绝无作案可能,那么当时在仪式中出现的另一个工匠是谁呢?那个死去的工匠是背对着剑穿在上面的,剑身并不是垂直放置,整个上半身的外架也早就拆除,工匠施工期间身上都有安全带与外架绑在一起,自杀和意外事故是绝没有可能的,更不可能办到穿在剑上如此深,只能是他杀,另一个工匠难逃干系,却又身份成谜,让人无法追查。刑部调查此事时,把死者死亡时间确定在了武清风等三人走后的时刻,于是有人说另一个工匠其实是蒙蔽人的假象,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或他们合伙干的,因为他们武功高强,有能力可以在那么高的地方、在一瞬间把人先杀死,然后再串在剑上,但也有宿卫说在那一时间之前就看到他们已经离开,各自回宫,没有作案时间,说到底这桩案子里谁都不具备合理的杀人时间和动机,所以我猜测,这不是简单的谋杀案,是一场恶毒的阴谋:死去的工匠是内城人氏,外城弟子们以为内城的刑部无能,恶意诋毁住在外城的武清风等德高望重的人……其实这七星城根本就没有什么‘内城’、‘外城’,只是七星柱下斗柄一块的山势比斗身要高,为了保护高处崖边的人而做了城墙,造成了看似从斗柄边的天玑宫和斗身边的天权宫中间把七星城分隔成两座围城而已,久而久之,两边的弟子彼此疏远了,就以内外城区别称呼。这件谜案引起了众人的兴趣,却也影响了内外城的居民之间的关系、流血斗殴事件持续不断,老夫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这案子究竟如何破解,却也不愿看到日益矛盾激烈的内外城群众之间,会再度没有理智地内战,重演以往的血光之灾啊!”听无名说了这么多,薛风也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流露的哀戚,对他那种似乎真实的博爱和亲力亲为产生了些敬仰,但薛风清楚,比起全人类的利益,他不值得同情,“你可以随时动员这宫中宿卫,协助你调查,我现在要忙城中的政务,接下来让他们带你去现场探查、按你办案的习惯自主来即可,若有什么需要,可经由绮嬫向我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