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姐走到最前边:“大叔您好,我是杂志社的记者,请问这个村子是叫扎库塔牛录么?”
“对,对对的,扎库搭牛录村的。”中年男人点头道,“你们找谁嘛?乡里没安排采访。”
“村长是哪位啊?”
“我是村长啊。”中年男人走到我们跟前,仔细看了一下我们,“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们是从外地来的。”宋姐笑着说,“村长您好,请问您怎么称呼。”
“张。叫老张吧。”
“张村长,我们是沈阳一个杂志社的,我们要做一期关于锡伯族西迁的专访,您看,您有没有时间接受一下我们的访问?”宋姐问到。
“沈阳啊,东北来的!我东北人,我也是东北人!我的老家在东北!”老张很激动地拍和我们说着。
“对,来,小路。”宋姐招呼路直过去,“这个小伙子就是我们沈阳的锡伯族。”
路直很明白地走到老张地面前,拿锡伯话和他问了好。
老张一见路直会说锡伯话,高兴劲儿就起来了:“走!到我家说!”
于是,我们一行人,就跨过了村委会,直接走进了村长的私宅。村长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如果不说,谁也不会想到这是在大西北,因为这院子和东北的农村,真是没有什么区别,村长到家就一路锡伯话,把他老婆孩子都叫出来,欢迎我们。
路直无疑是最受欢迎的一个,村长家的女儿偷偷地望了他几眼,被我瞅见了,其实我觉得吧,江虎是长得标志,不过和路直一比,少了几份男子汉的气概,于是在这个充满男性荷尔蒙的西北牧村,无疑路直是占尽了“内外两在”的便宜,得到了最热情的礼遇。
坐也坐下了,茶也喝过了,宋姐恨不得立刻把话题扭到正题上,她并没让路直翻译什么话,而是直接拿汉话问的村长:“老张师傅,您这个村子有姓扎库塔的锡伯人么?”
“扎库塔?”村长一愣,然后家里的老老小小地互相看了一眼,哈哈大笑。
宋姐被这一笑弄得糊涂了,但也不好意思责怪人家笑什么,于是就跟着嘿嘿地笑了几声,显得非常尴尬。
“都姓扎库塔,扎库塔嘛,锡伯老话的名字嘛,姓嘛,现在都不姓这个姓了,扎库塔改成张了嘛。”
“全都姓扎库塔啊,哈哈。”宋姐也跟着大笑起来,“我说你们笑什么呢。老张啊,我们这次想采访一些锡伯族的民间传说。有关于扎库塔的传说什么的。”
“扎库塔有什么传说?”老张一愣,“一个牛录嘛,盖靖远寺的时候烧过砖的。”
“有的,连我们在沈阳都听说了。”宋姐不死心,接着把话题引到我们关注的地方,“这话说起来,要早到乾隆时候了。”
“乾隆爷啊,他让我们过来,从东北过来驻守,说了六十年一换班。”老张摇了摇头,“没换啊。”
六十年?我一听就想笑,这种话也能信么,你要是三十岁的时候来了,那九十岁回去一把骨头不成。让你们的子孙回来么?你们的子孙生在伊犁了,那就是土生土长,这里才是故土,不过又一琢磨,这老张都得是第七八代子孙了,想我爷爷应该是东北人,可是连我爸都没自称过自己是东北人,我就更不用说了。但是他们这都过了二百多年,还记得自己的家在东北,还记得自己是东北人,是从东北过来的,和他们一直记得那个六十年的约定一样。
宋姐喝了口茶,微笑道:“老张,锡伯人从沈阳迁到这边来,是要翻雪山吧?”
“当然要翻,怎么不翻,不翻那过不来这边有草有水的。乌孙雪山,大雪山,几千个人翻过来。”
“有个叫扎库塔的锡伯小男孩,在雪山里迷路的传说,你知道么?”
“那哪里有什么传说。”老张连连摇头。
一边站着的,老张的小女儿,除了偶尔偷看两眼路直,也到是一直听着我们说话,她小声说了句:“不就是那个,西边的同禄老爹说的话。”
“他的话,不能采访,他老了。”老张的儿子一听就摇头。
“那我小时候,他常说的。”小女儿又小声说了一句。
“姑娘,你说,哪个同禄老爹?”宋姐问。
“一个老爷爷,八十多岁了,喜欢给小孩讲故事。”老张说到,“玉香,你带他们去,采访同禄老爹。”
玉香应该就是老张小女儿的名字,小姑娘大约十八九岁,一对单眼皮,长得到算不上漂亮,不过一脸的简单和朴实,这在大城市是很少能看到的。
玉香听话地走过来拉起宋姐:“我带你们去。”
江虎跟着站起来,老高一把拉住,给路直使了个眼色,让他走在前边。
出了村长老张家的门,我跟在后边问老高为什么刚才不说话,老高说他最烦和当官地打交道,一句话也不想多说,然后又乐呵呵的给我和江虎我使眼色,道:“那小姑娘对路直有意思。”
我心说,还不是我一个人看出来了,江虎到是对我们的对话毫无反应,谁看他他对谁乐,乐得依旧那么标准和难看。
往西走了一段,小姑娘玉香到了一个院子门口,门都没敲直接推了进去,嘴里还喊着锡伯话,我在外边就听见里边有人在念经还是唱歌,进去一看,一个老爷子,穿着小翻领儿,戴着顶蓝帆布的老式军帽,拿着本书,一边念一边唱地:“圈儿困疼……”
一个字儿也没听懂,不过老爷子看我们一群人进来,把书放下,老花眼镜一摘,用锡伯话问了玉香几句,路直看得懂形式,更听得懂话,马上过去一通锡伯话对应,没过两分钟我们就进了屋子。
一听到我们问的事,老爷子马上来了兴致。明显这老爷子的汉话没有村长和玉香说得好,上句不接下句,但是我们勉强还能听得懂,说不清楚的地方,玉香到是也帮着翻译。
“这是老事,很老的事。”老爷子捋了两下胡子,“我知道。”
“那拜托您给我们讲讲。”老高谦恭地点着头。
“锡伯人,到新疆啊,雪山,乌孙山,高的,雪山南边,是草,牛要吃草,羊也要吃草。锡伯人,要养牛,要养羊,要爬雪山。扎库塔,就是我们的扎库塔,我的祖先,我是第六代的,扎库塔是第一代的。”
我们听得有门儿,就大气不敢喘一下地听着。
“爬雪山啊,人多,还有东西,多。扎库塔就丢了。下了山,锡伯人找不到扎库塔,扎库塔找不着锡伯人。”
“然后他就掉进洞里了?”老高忍不住接了一句。
“没有。不是掉山洞,是看到雪山上边有狐狸,他去抓狐狸,走丢了。锡伯人就找他,找不到,他额马,额么,都找不着。锡伯人就去伊犁了。”
“后来呢?”老高的眼睛已经瞪得挺大,“后来怎么样?”
老爷子喝了口水,这功夫小姑娘玉香接着说:“后来过了一年,又是这个时候,哈萨克人把他送回来了。”
“哈萨克人?”老高一愣,“怎么回事?”
小姑娘看了一眼老爷子,用锡伯话问了几句,老爷子点了点头,她就开始说了。估计是问那老头,她接着给我们讲行不行。
“哈萨克人到雪山上边去祭祀嘛,祭祀你们知道吗?”玉香问。
“知道的,然后呢?”老高点头。
“然后就碰到了迷路的小孩,扎库塔。扎库塔说话他们不懂,他们说话扎库塔不懂。雪山上很冷啊,有雪啊,没有吃的。哈萨克人就把他带回去,带回哈萨克了嘛。扎库塔一年了,就学会说哈萨克话了。他小嘛,他就说自己是哪里的,做什么的,要到哪里去。哈萨克人又去山里祭祀嘛,就来了察布查尔,把他送回来了。”
“是哈萨克人。”老爷子把话头接了回来,但却连连摇头,边摇边说,“是尸弃尼人。”
“什么人?”老高一愣,“什么人?”
“尸弃尼人。”老爷子重复了一次,“是一种哈萨克人。”
老高回头看了一眼路直,路直小声说到:“尸弃尼人是清朝新疆的一个民族,现在是塔吉克人吧,不清楚。”
“尸弃尼人,是回来拜祖先,在乌孙雪山。”
老高有点着急了:“然后呢?”
“那个小孩嘛,扎库塔,就和大人们说他在尸弃尼人在草上搭帐子,放羊,放马。”
“有没有说镜子?”老高问。
老爷子一愣:“镜子?”
“对,一面镜子。”老高说。
老爷子想了一会:“后边的话,扎库塔和大人说,大人们不信。”
“说什么?”老高问。
“扎库塔说,在雪山里遇到了宝石。”
“宝石?”
“有宝石,镜子也是有的,他还把见到的镜子画了画。”老爷子说,“还有歌。”说着又开始念唱起来,一长条一长条的,路直竟然在他唱的时候,拿出了纸笔,一边听一边在纸上写着什么,等老头唱完了,他也刚好写完。
“唱的是什么?”宋姐问那个玉香,她摇了摇头道:“怎么说?”
路直看了看纸上的东西,想了一会儿,念到:“高高的乌孙雪山,白色的云彩,我的脚溅开了雪花,锡伯的阿哥扎库塔。我迷了路在雪山里,阿爸阿妈你们在哪里。我看到宝石啊,我看到仙人,我到了天宫里。有一面镜子,冒着金光,远处的太阳啊,把它照在墙上,是门,是城市啊,是村庄。是天上的样子啊,是神仙住的地方。”
老高思索着,宋姐又接着问了点儿东西,但都已经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了。我们告别了老爷子,又回到村长家里和他们道了别,离开村子,直接奔向我们的车里。
有些话不方便在外边讨论,于是我们分好了两辆车,准备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回察布查尔。
一上车老高就忍不住地问路直:“他这样一说,我们的线就断了。”
“但是,至少我们知道那面镜子在山里。”路直的表情到是平静,仿佛一点儿也不发愁。
“可是,乌孙雪山有这么大,我们到哪儿去找啊!”
“我觉得会有办法找着的。”
“你有什么办法?”
“我当然没有。”路直笑着说,“我到是想不通一件事情。”
“什么?”老高问。
“老高,刚才他们说的那个故事,你记不记得那些‘尸弃尼人’?”
“记得,这我还真没听说过。”老高开着车,心思全放在这事儿上了,好几次我都想说一句,你们回去再聊,别再出了交通事故,虽然这儿也没有信号灯和十字路口。
“小姑娘说是‘哈萨克’人,那老爷子说是‘尸弃尼人’。”
“对,这怎么了?”老高问。
“那个老爷子,以前肯定是给小姑娘讲过这个故事的,但是小姑娘没记住送‘扎库塔’回到察布查尔的那个民族的名字。因为她没听说过那个民族,就是尸弃尼人,但是,她记得有这回事儿,于是她说是哈萨克人。”
“这有什么不对么?”老高问。
“她说是哈萨克人,可能有两个原因,其一是这边本来就是哈萨克自治州,北疆大多数都是哈萨克人,南边都是维吾尔人。所以,她记成了哈萨克,但是,比这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救了扎库塔的那群人,给扎库塔,给老爷子,到最后给小姑娘留下的印象,就是哈萨克人。”
“他们是游牧民族,小姑娘提到过,他们牧马放羊,住帐子里边,这很简单地就会想到哈萨克人。她记错了正常。”
路直严肃地点着头:“对,游牧民族。所以不管他们是什么尸弃尼也好,哈萨克也好,一个游牧民族,到大雪山里搞什么祭祀?”